长令德走后没半个时辰,孟韫竹就掀着帘子进来了。
她没像往常那样蹦蹦跳跳,脚步放得轻,手里还攥着个食盒,见我坐在案前发怔,先往我脸上看了半晌。
“姐姐,我听小太监说了。”她把食盒往案上一放,打开时,里面是碗刚炖好的银耳羹,甜香漫开来,“礼部那老顽固又嚼舌根了?说你舞刀弄枪不像皇后?”
我没说话,只是往她身边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
她顺势坐下,舀了勺银耳羹递到我嘴边,眼神里带着点愤愤不平:“他懂什么?那日若不是姐姐持剑,我早被刺客砍了。再说了,皇后怎么就不能练功夫?镇国夫人当年……”
“好了。”我咬着勺子笑,“知道你向着我。”
她却把勺子一放,正色道:“不是向着你,是本来就理在你这儿。那些老臣就知道盯着端庄二字,好像女子生来就该捧着针线发呆。可姐姐你不一样,你练功夫,是为了护着自己,护着我,护着那些不想被欺负的人,这有什么错?”
她越说越急,脸颊都红了:“陛下是不是也怪你了?他若真这么想,我去跟他说!我告诉他,那日扔葡萄的是我,想练鸳鸯剑法的也是我,都是我带坏了你……”
“傻丫头。”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入手温软,“陛下没怪我,只是敲打了几句。他心里清楚,谁是真心为这后宫好。”
孟韫竹还是不放心,拉着我的手晃了晃:“真的?那他没罚你吧?没让你把弓收起来吧?”
“没。”我指了指墙角的弓,“还在那儿呢。”
她这才松了口气,又舀起银耳羹往我嘴里送,声音软下来:“那就好。其实我刚听说这事时,吓得差点从假山上摔下来。我想,若是姐姐被陛下罚了,我就把那棋盘暗器匣扔到老尚书府上去,让他也尝尝被刀子吓的滋味。”
我被她逗笑,银耳羹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心里:“你呀,就知道胡闹。”
“才不胡闹。”她哼了一声,“谁让他欺负你。在这宫里,也就姐姐你真心待我好,护着我,别人想欺负你,得先过我这关。”
她说得认真,眼里闪着光,像小时候护着自己糖糕的模样。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些老臣的弹劾,陛下的敲打,好像都没那么要紧了。
至少在这深宫里,还有人会为我急红了脸,会想把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会捧着一碗热羹,用最笨拙的话安慰我。
“其实我没生气。”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是觉得有些累。总有人想把女子框在规矩里,好像我们除了低头顺眉,就不能有别的活法。”
“那就不按他们的规矩活。”孟韫竹说得干脆,“姐姐你看江浸月,她不就走出宫墙了吗?我们虽不能像她那样,可在这宫里,偷偷练点功夫,藏点飞刀,总没人能管得着。”
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对了,潜行术我们还练不练?我找了本更厉害的,说能在房梁上睡觉呢。”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些积攒的烦闷忽然就散了。我点了点她的额头:“练,怎么不练?不过先说好,不许在房梁上睡觉,摔下来我可不接。”
她立刻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含着两弯新月:“放心吧,我机灵着呢。”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落在她发间的步摇上,叮当作响。
食盒里的银耳羹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她身上的熏香,在殿里弥漫开来。
我忽然觉得很欣慰,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再难的路,好像也能笑着走下去了。
毕竟,能有人懂你的锋芒,护你的棱角,这宫墙里的日子,便不算太苦。
从这件事之后,我与孟韫竹都收敛了些,林贵妃也越发嚣张。
十月初五,每年这个时辰都会有各地绣娘进贡。
但听闻今年江南的绣娘好像叫什么苏绾的,绣出来一种新款式,名双面绣。
往常都是有专门的官员转交给内务府,内务府分给娘娘,长令德特例让苏绾进宫面圣。
苏绾进献双面绣那日,翊坤宫的玉兰开得正盛。
我很喜欢韫竹宫里的花。
她跪在冰凉的金砖上,怀里捧着紫檀木匣,匣中铺着天青色软缎,缎上卧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正面看是金羽燃着赤霞,转过背面,尾羽竟泛着月光似的银蓝,翅尖垂落的珠露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进观者眼底。
“这双面异色绣,需得在同一块底料上,正反两面用不同色线绣出纹样,针脚还得藏得严丝合缝。”
苏绾声音细软,带着江南水汽的温糯,“民女耗了三年功夫,才悟出这阴阳丝的用法,特来献给陛下。”
长令德指尖拂过凤凰的尾羽,触感细腻得像揉着一团云。
他抬眼看向阶下的女子,青布衣裙洗得发白,鬓角别着朵新鲜的茉莉,倒比后宫那些满头珠翠的嫔妃多了几分清爽。
“手艺不错,赏。”他随手将绣品递给身边的内侍,“封个才人,住碎玉轩吧。”
苏绾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会一步登天,慌忙磕头谢恩。
林贵妃垂着眼,指甲在袖中掐出深深的印子。
她父兄手握兵权,自己在后宫稳坐第二把交椅,如今竟被个乡野绣娘抢了风头。
方才长令德抚着那绣品时眼里的笑意,是她梳妆打扮三个时辰也换不来的。
我第一印象觉得苏绾很好相与,以后可以多来往来往,一是在这宫中又多了一个伴,二是让林贵妃她们清楚,苏绾是我的人,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散朝后,林贵妃的贴身宫女扶云捧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进了暖阁,见她正对着铜镜拔鬓角的碎发,镜面映出她紧抿的唇。
“娘娘,那个贱人不过是凭着点雕虫小技,哪配得上陛下的恩宠。”
扶云往茶盏里添了点蜂蜜,“您看她那双手,粗得像农妇,哪有半点宫人的样子。”
林贵妃放下银簪,拿起茶盏却没喝,目光落在镜中自己腕间的珍珠手链上。
这是长令德去年赏的东珠,颗颗圆润,可方才在殿上,陛下的目光连这珠子的边都没沾,全黏在苏绾那双布满薄茧的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