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总是极快。
三周后。
早朝的钟声响过三趟,殿内的檀香还没散,就有人跪在了金砖上。
是礼部尚书,须发皆白,身子骨却挺得笔首,手里举着朝笏,声音在大殿里撞出回声:“陛下,臣有本要奏。”
长令德坐在龙椅上,指尖敲着扶手,漫不经心道:“讲。”
“皇后娘娘近日频频习武,更在宫中传授潜行之术,”老尚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颤,“臣敢问,中宫之责,在于母仪天下,端庄持重。娘娘身为国母,不事蚕桑,不习女红,反倒整日与刀枪为伍,成何体统?”
他顿了顿,朝长令德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闷响一声:“更有甚者,娘娘与孟贵妃在猎场展露骑射,夜遇刺客时亲执利刃,此等行径,己非失仪二字可解!臣斗胆进言,娘娘这般沉迷打打杀杀,恐非本心,怕是另有所图啊!”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冰,掷在地上,激起一片死寂。
文武百官低着头,谁也不敢接话。
我坐在旁边的凤椅上,凤冠上的珠串轻轻晃,遮住了眼底的冷。
长令德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皇后向来知礼,许是一时兴起。老大人多虑了。”
话虽如此,他散朝时看我的眼神,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探究,像在掂量一把出鞘的剑,该不该收回去。
傍晚时分,长令德果然来了景仁宫。
他没让内侍通报,径首走进暖阁,我正坐在案前擦弓,鹿筋弓弦被我捋得光滑,在烛火下泛着暗光。
“皇后倒有雅兴。”他在我对面坐下,目光落在那把弓上,嘴角勾着浅淡的笑,“这弓看着有些年头了,是镇国夫人留下的?”
“是。”我放下擦弓的软布,“当年镇国夫人用它射杀过北狄首领,陛下认得?”
“自然认得。”他端起银环奉上的茶,却没喝,指尖着杯沿,“只是再好的弓,若总张着,弦是会断的。皇后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抬眼看他,他眼里没什么情绪,却像有根无形的线,慢慢勒紧。
“陛下说得是。”我拿起一支箭,搭在弓上,却不拉开,“但弓若总闲着,弦会松,反倒成了废物。就像这宫墙里的人,若总想着端庄二字,时间久了,怕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长令德的指尖顿了顿,抬眼望我:“哦?皇后觉得,这宫墙里,需要舞刀弄枪的力气?”
“臣妾不敢。”我放下弓箭,从案下取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是柄匕首,鞘上镶着细碎的宝石,看着华丽,刃却磨得极薄。
“这是陛下去年赏的,说是西域进贡的,削铁如泥。”
我拿起匕首,在指间转了转,寒光映着我的脸:“起初臣妇也觉得,女子带这东西,太过戾气。可那日刺客来袭,若不是它藏在袖中,怕是……”
“皇后是在怨朕护卫不周?”他打断我,语气沉了沉。
“臣妇不敢怨陛下。”我将匕首放回盒中,“只是臣妇明白,这宫里的风,有时比边关的雪还烈。刀枪能护国安邦,难道就不能护己身周全?就像镇国夫人,若她只懂描眉画鬓,何来大峨的安稳?”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皇后倒是会拿镇国夫人说事。只是你要清楚,你是皇后,不是将军。将军握枪,是为杀敌,你若握枪,旁人会怎么看?”
“旁人怎么看,臣妾管不了。”我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妾只知,若枪能护想护之人,能守该守之地,握一次,又何妨?就像那日在猎场,臣妇与孟贵妃、江浸月弯弓射箭,射的是猎物,守的,是女子不必困于闺阁的体面。”
长令德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皇后可知,枪头是尖的,容易伤人。尤其是在这宫里,锋芒太露,可不是好事。”
“臣妾知道。”我拿起那支没搭箭的弓,轻轻扳了扳,“但弓若没了锋芒,与烧火棍何异?臣妾入宫多年,见过太多人,为了周全二字,把自己磨成了圆石,任人摆布。臣妇不想那样。”
“不想那样,又能怎样?”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你是皇后,你的一举一动,都牵着这后宫的安稳。你手里的刀枪,哪怕只亮出来一次,就会有人觉得,你想捅破天。”
“臣妾没想捅破天。”我也站起身,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臣妾只是不想被天压着。就像这把弓,拉满了能射穿云层,收着时,也能安安稳稳躺在箭囊里。臣妾知道分寸。”
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松动。
“但愿你真的知道。”他没再说别的,转身往外走,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没回头:“那潜行术,别再练了。宫里的路,还是走得响亮点好。”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才缓缓松了口气,手心竟全是汗。
拿起那把弓,轻轻搭箭,对着窗外的暮色虚射了一下。
箭没离弦,却像射穿了心里那层看不见的网。
原来这宫里的刀枪,不光能用来防身,还能用来对话,他用弦会断、枪头尖暗喻我的锋芒,我便用弓不可废、枪可护人回敬我的立场。
银环进来时,见我握着弓发呆,轻声道:“娘娘,陛下这是……松口了?”
我放下弓,笑了笑:“他没松口,也没逼我放下。”
就像一场无声的较量,他亮出了他的顾虑,我守住了我的底线。
窗外的月亮慢慢爬上来,照在那把弓上,泛着冷光。
我知道,往后的路,或许依旧要握着刀枪走,但只要心里清楚,枪尖该对着谁,弓弦该何时收,就不算错。
殿外的风卷着桂花香进来,混着弓上淡淡的木味,竟生出几分安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