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的脚步声渐远,我望着窗外那方西角攒尖的房顶,琉璃瓦在午后的日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风从窗棂钻进来,吹动案上摊开的《边防图》,卷角簌簌作响。
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素衣身影跪在太和殿前的白玉阶上。
那夜的月光凉得像霜,镇国夫人鬓边的尘灰混着汗渍,在颊边画出几道深色的痕,素色襕衫的肩头落着半片枯槁的槐叶,定是从宫门外一路跪进来的。
她双手按在冰冷的石阶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却稳得像块磐石:“臣愿卸甲归田,只求陛下念在破风营将士戍边十二载的情分上,护他们周全。”
那时她还是人人见了都要躬身行礼的庄都督,银甲上的寒光能映亮半个校场。
我躲在朱红殿柱后,看着她从箭囊里取出那把牛角弓,双手捧着递向丹陛。
弓身的包浆被得温润,唯有弓弦上那点暗红的血痂,在宫灯的光里触目惊心。
那是雁门关一役,她替兄长庄亦恒挡暗箭时蹭上的,箭头淬了毒,她臂上的伤口烂了整整半月,却在林太傅的奏折里,成了“私通敌营、暗受箭伤”的铁证。
“娘娘?”银环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她月白色的裙角沾着片浅褐的茶渍,像是不小心蹭到了御书房的紫檀案。
她眼里的光比案上的烛火还要亮,手里还攥着块没来得及放下的砚台,墨汁在指腹晕开一小团黑:“成了!林太傅正跟陛下哭着说镇国夫人在废园私会外臣,奴婢按您的意思,研墨时手滑,一整盏雨前龙井全泼在案上了。”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账册从陛下袖袋里滑出来,正好翻到他改军粮斤两那页,奴婢瞅得真真的,陛下捏着纸页的指节都白了,指腹把‘林’字旁边的留白都掐出褶子了。周侍郎刚要帮腔,说‘镇国夫人恐有不臣之心’,就被陛下斥了句‘满嘴胡吣’,那声音,震得殿角的铜鹤都晃了晃!”
我笑着从描金漆盒里拈了块蜜饯递过去,是她爱吃的青梅味。
“林太傅老奸巨猾,定不会就此罢休。”指尖划过账册上“秋粮三千石”的朱批,墨迹己有些发暗,“他此刻怕是正派人去废园‘拿现行’,好坐实镇国夫人的罪。”
银环含着蜜饯点头,“您想让小禄子去?”
“嗯,”我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你去御膳房说,我馋城西福瑞斋的杏仁酥了,让小禄子现在就去买。叮嘱他绕路从禁军大营旁的那条夹道走,若撞见林太傅的人,就装作慌不择路,把他们往禁军的巡逻队里引。”
银环应着,转身时裙角的茶渍扫过案边的铜炉,带起一缕青烟。
檐下的风铃被风拂得叮当作响,像是破风营收操时的铜铃,恍惚间又看见庄亦优站在点将台上,银甲在夕阳里泛着金红的光,手里的令旗一挥,千骑踏尘而去。
我重新翻开账册,宣纸的脆响里,指尖忽然触到片薄薄的纸。
抽出来一看,是张泛黄的小像,边角被得发毛。
这是当年破风营的兵卒合画的,粗粝的笔触里,镇国夫人站在中间,银甲亮得晃眼,玄色披风的一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
庄亦恒站在身后,手里举着块桂花糕,正往她箭囊里塞,眉眼弯弯的,像极了京郊庙会里的画糖人。
那时谁能想到,不过半年,庄亦恒就成了“通敌叛将”,首级悬在城门上晒了三日;破风营也散了个干净,有的解甲归田,有的流落在外,还有的……怕是早己埋骨边关。
而镇国夫人,把一身锋芒藏进了素纱褙子里,连走路都轻得像片云。
傍晚时,李德全的脚步声像擂鼓般撞进院子,他跑得急了,绛色总管袍的前襟都被汗湿透,手里紧紧攥着张洒金笺,纸角被捏得发皱。
“娘娘!成了!”他喘得说不出整话,把笺子往我手里塞,“林太傅派去废园的人,被禁军堵了个正着!从领头的怀里搜出了伪造的密信,上面还逼着……逼着镇国夫人画押呢!陛下刚下旨,把林太傅禁足在府里,府门都上了三道锁!”
我捏着笺子的指尖微微发颤,洒金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痒。
窗外的夕阳正斜斜地淌过来,像匹融化的金子,漫过御书房的琉璃瓦,漫过窗棂,落在账册上“庄亦优”三个字上。
墨迹被晒得暖融融的,像是有温度一般。
银环端着莲子羹进来时,瓷碗与托盘碰撞出轻脆的响。她把玉勺放在碗沿,轻声道:“长公主派人来报,镇国夫人拿下了青禾。那丫头扛不住,全招了,当年是林太傅杀了赵三,还逼着她假认是赵三之女,养在身边十几年,就为了今日栽赃镇国夫人通敌。”
“知道了。”我舀了勺莲子羹,绵密的甜意漫过舌尖时,忽然想起当年镇国夫人卸甲那日,我偷偷塞给她的那方帕子。
月白色的软缎上,我绣了整整七日的玉兰,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我能拿出的最体面的东西。
那时我躲在宫墙的阴影里,把帕子塞进她袖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总有一日,我会还你清白。”
她攥着帕子笑,眼里落着泪,却比校场的火把还要亮。
如今她成了镇国夫人,鬓边簪着素银的花,这份迟来的清白,总算要到她跟前了。
“明日让镇国夫人进宫来,”我放下玉勺,玉柄与瓷碗相碰,发出清越的一声,“就说我宫里的兰花开了,请她来赏。”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晚春的花香,是储秀宫那株百年的墨兰开了。
账册上的墨迹被夕阳照得温软,那些染着血与泪的过往,那些被风沙埋了又挖、挖了又埋的真相,总算要跟着这花香,散进光里了。
等明日镇国夫人来,见着这满院的兰花,该会想起当年边关石缝里的兰草吧?
雁门关的风那么烈,石头那么硬,可偏偏有兰草从石缝里钻出来,根系在石缝里盘虬卧龙,春末时还能抽出支细茎,开朵浅紫的花。
不管是银甲加身的庄都督,还是素衣钗裙的镇国夫人,她从来都是那株能在石缝里扎根的兰。
几日后我去镇国夫人府,刚进垂花门,就听见葡萄架下有弓弦轻响。
镇国夫人坐在竹编的软榻上,手里拿着块细棉布,正细细擦拭那把牛角弓。
阳光穿过叶隙,在她发间的都督簪上跳跃,簪头那个小小的“守”字,被打磨得亮得很,像是能照见人影。
令仪在旁边的小凳上剥菱角,青灰色的菱壳堆了小半碟,嘴里哼着支边关的小调,调子有些苍凉,却被她唱得轻快。
“画代姐姐来了。”令仪抬头看见我,笑着往我手里塞了个剥好的菱角,的果肉上还沾着点水汽,“姑姑说要谢你呢,若不是你在宫里递了账册,陛下就算心里信,也没个由头驳林太傅的面子。”
镇国夫人放下弓,棉布搭在膝头,上面沾着点从弓弦上擦下来的灰。
她抬头看我,眼里的暖意比透过葡萄叶的阳光还要暖,像极了边关难得的春日:“当年你父亲总说,你性子稳,看着不言不语,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是能成大事的。他没说错。”
风一吹,葡萄藤的叶子沙沙响,叶尖的露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声音像极了那日在公主府听的风声,也是这样的午后,父亲把账册交给我,说“这是破风营的命,得交到靠谱的人手里”,话音未落,就咳出了血。
我捏着手里的菱角,冰凉的水汽渗进掌心。
忽然觉得,有些事或许埋了很多年,被尘土盖着,被风雪冻着,可只要有人守着,像守着寒夜里的一点火星,总有见光的那天。
就像镇国夫人膝头的弓,弦虽松了,却依旧能绷出最利的箭;就像父亲留下的账册,纸页虽黄了,却字字都刻着真相。
只是我没说,那日在御书房外,我不光不小心掉了账册,还听见陛下对李德全叹:“庄亦优当年退下来时,朕就知她不是怕了,是在等时机,庄亦优啊,性子比石头还硬。”
原来陛下也记得,当年那个穿着银甲的庄都督。
记得她在校场上一箭射穿铜钱的准头,记得她在军帐里分粮时,把自己那份让给伤兵的模样,记得她……
从来不是会低头的人。
葡萄叶又沙沙响了一阵,像在应和着什么。
镇国夫人拿起弓,对着院角的靶心虚拉了一下,弓弦嗡鸣,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她眼里的光,忽然亮得像当年的银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