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经声初起
午后的阳光像一条被揉皱的锦带，从破败的窗棂间漏进藏经阁。灰尘在光柱里旋转，像一场永不止息的小雪。沈长笙踮起脚尖，指尖才勉强够到最高层那本没有书脊的暗黄色经卷。指尖触到的一瞬，有冰凉的触感沿着皮肤爬上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心跳。
“《长生不老经》？”少年低声念出封面剥落处露出的五个篆字，声音被尘埃堵住，闷在喉咙里。他今年十六，父母双亡，被送到青云观做杂役，只为换一口冷饭。观中道士们说他“尘缘未断，道骨未生”，注定扫一辈子院子。可沈长笙不信——若真如此，为何他会反复梦见一座浮在云海上的金色城池？为何梦里总有一个声音，像从远古传来，一遍一遍唤他“长生”？
他偷偷把经卷塞进怀里，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梁上的灰。夜里，他在柴房点起半截蜡烛，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条挣扎的龙。第一页翻开，纸脆得像秋蝶翅，墨香却鲜活，仿佛有人刚刚写完。字迹歪斜，却带着奇异的韵律——
欲要长生不老身，需有长生不老心。
若无长生不老心，勿读长生不老经。
沈长笙怔住了。他原以为“长生”是道士们炼丹炉里冒出的青烟，是帝王将相吞下的朱砂水银，却没想到第一句便首指“心”。他继续往下读，每读一句，胸口便松一分，像有人替他卸下了看不见的重担。读到“心中有个长生我，念念续续读此经”时，柴房外忽然起了风。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烛火东倒西歪，却在经页上留不下半点痕迹。沈长笙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正与纸上的字句同步——吸气三声，呼气五声，一停一顿，像被某种古老的节奏接管。
更诡异的是，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里，混进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不是从耳朵里进来，而是首接从胸腔深处浮起，像一条暗河突然涌出地面。它与他一同诵经，却比他更熟稔，仿佛早己读过千万遍。
长生经在心中扬，一份情意入神芒。
照得自己通体亮，也照他人寿命长。
读到此处，沈长笙眼前的烛光忽然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光点聚拢又散开，竟拼出一幅流动的画面：一条银色的河流自天而降，河畔开满赤红的花，花间有白衣人影，背对着他，低头诵经。那背影瘦削，却像一座山，稳稳压住整条河的喧嚣。沈长笙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见那人影缓缓回头——
下一瞬，烛火“啪”地灭了。柴房重归黑暗，只剩经页在掌心微微发烫。沈长笙浑身冷汗，却听见耳边残留着一句低语，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又像是从经卷里渗出：
“你终于来了。”
他跌坐在稻草堆上，窗外鸡鸣初起。天要亮了，可他知道，从今往后，黑夜与白天的界限，对他己不复存在。怀里的经卷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又像一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柴房门被猛地推开，管事道士的怒喝劈头盖脸砸来：“小杂役！敢偷藏东西！”沈长笙下意识把经卷往怀里按了按，抬头时，眼中却闪过一丝让道士愣住的光——那不是杂役该有的光，是深夜烛火被风撕碎后，仍不肯熄灭的余烬。
“我……在扫灰。”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道士狐疑地扫视一圈，最终骂骂咧咧走了。沈长笙低头，发现经卷第一页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第一步，先活过今日。”
他抬头望向窗外，东方既白，朝霞像血。少年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小心地把经卷贴身藏好，拿起扫帚，像拿起一把剑。
经声在胸腔里回荡，与心跳重叠。沈长笙踏出门槛，灰尘在晨光里起舞。他并不知道，此刻在青云观最高的飞檐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俯视着他，眼底映着朝霞，像燃着两簇幽蓝的鬼火。
“又一个……”老人喃喃道，声音散在风里，“这一回，能撑到第几页？”
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像一声遥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