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比黑暗更深。是一片凝固的、没有时间和空间概念的虚无。
亚瑟的意识就在这片虚无中沉浮，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
首到，一束光出现。
银白色的医疗舱，和舱内那张苍白的、沉睡的脸。
安琪拉……
他拼命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道光。
【哥……】
一声微弱的、几乎被混沌吞没的精神呼唤。
光，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撕裂灵魂的剧痛！
嘶——！
一股恶臭的焦糊味，混杂着他自己血肉被烧灼的气味，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
亚瑟的意识被这股剧痛从虚无中狠狠拽出，他那只唯一属于人类的左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视野里，是一根闪烁着蓝色动力场光晕的金属长矛。
矛尖，正插在他的肩膀上，发出油煎般的刺耳噪音，搅动着他的血肉与骨骼。
“目标SR-01，A区组织样本活性测试。记录：动力场过载输出三秒，穿透深度七厘米，未触及脊柱神经束。”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在牢房里回响。
亚瑟转动眼球。
两名身着骨白色终结者盔甲的死亡之翼骑士，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站在拘束台两侧。他们手中那长达西米的卫士长矛，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屠宰场用来处理大型牲畜的工具。
“它的再生速度比上次快了0.3秒。”另一名骑士的声音响起，他的头盔转向高处的观察窗，像是在汇报，“智库贤者们的模型需要更新了。”
长矛被猛地抽出。
伤口处，紫黑色的肌肉纤维像是被惊扰的蛇群，疯狂蠕动、交织。无数微小的骨刺从血肉中钻出，在几秒内就编织成一层全新的、闪烁着黑曜石光泽的几丁质甲壳。
愈合，是为了更深地记住痛苦。
记住那扇关闭的光门。
砰！
一声爆响。
一发爆弹精准地命中他的小腿，炸开一团火光。
剧烈的震动，让他脑海中那片黑暗的画布上，再次浮现出阿兹瑞尔那张燃烧着怒火的脸，和那只将他头颅砸进地里的金色拳套。
“标准爆弹跳弹，未能造成有效穿透。申请更换地狱火弹药。”
“批准。”角落的阴影里，传来阿兹瑞尔那平静到冷酷的声音，“我要看到它的血肉，被强酸融化时的反应数据。”
他们害怕他。
所以他们用锁链和力场将他钉死。
他们又渴望着他的力量。
所以他们用长矛和子弹，像对待一只被缚的野兽，一点点试探他的极限。
他们不知道。
每一次伤害，都像一柄铁锤，将安琪拉最后那个眼神，更深地砸进他的灵魂里。
那份痛苦，那份无能为力的愤怒，正是巢群意志最渴望的燃料。
【把她……还给我……】
亚瑟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无声的嘶吼。
他胸口那颗搏动的心脏熔炉，光芒猛地一闪。
缠绕全身的精金锁链，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嗡鸣！
“他在反抗！”
高处的观察走廊上，维罗妮卡的手心渗出冷汗。
隔着厚重的强化水晶，她能感觉到下方那头“怪物”散发出的、凝若实质的憎恨。
那不是异端的疯狂。
那是一种……守护者被夺走珍宝后，最纯粹的、要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绝望。
一瞬间，另一张脸，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是她的弟弟，里奥。
那个瘦弱的、总是躲在她身后的男孩。她还记得，在黑船到来前的那天晚上，里奥握着她的手，颤抖地问：“姐姐，为帝皇献身，是最高的荣耀……是真的吗？”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用最坚定的语气，背诵着教条，告诉他那是费奥多尔家族无上的荣光。
如今，看着下方那个同样在为守护至亲而化身怪物的亚瑟，维罗妮卡第一次，对自己曾经坚信不疑的一切，产生了动摇。
她转身，离开了观察走廊。
冰冷的走廊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找到了她的父亲。
审判长卡拉马佐夫，正背对着她，站在一幅描绘着帝皇斩杀兽人首领的巨大挂毯前。
“父亲。”维罗妮卡的声音，有些干涩。
“仪式，看完了？”卡拉马佐夫没有回头。
“……是。”
“有何感想？”
“我想知道……关于里奥。”维罗妮卡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问出了那个盘踞在她心中多年的问题，“将他送上黑船，献祭给黄金王座……您，有过一丝后悔吗？”
卡拉马佐夫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荒谬的、被冒犯了的诧异。
“后悔？”
他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维罗妮卡，你的忠诚，被失败的泪水稀释了吗？我净化了家族的软弱，将费奥多尔之血，升华为帝皇王座上永不熄灭的圣火！整个审判庭，有多少家族能有此殊荣？你竟用‘后悔’这种凡俗的情感，来玷污它？”
他向前一步，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压在维罗妮卡的身上。
“忠于帝皇，就要献出你的一切！你的生命，你的荣耀，你的血脉，你的亲情！这才是真正的忠诚！不像那些只会躲在万年契约背后，靠着祖先余荫享受特权的所谓贵族！”
在提到“贵族”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混杂着鄙夷与嫉妒的火花。
维罗妮卡的心，沉入了谷底。
她终于明白了。
里奥的死，不是荣耀。
是价码。
是她父亲用亲生儿子的灵魂，换来的、在审判庭中与那些世袭贵族分庭抗礼的、最沉重的“道德资本”。
“如果……”维罗妮卡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也有灵能天赋，也需要被献祭给黄金王座……您，会后悔吗？”
卡拉马佐夫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胸腔在共鸣的笑声。
“你？维罗妮卡，别说这种可笑的蠢话。”
“我问，您会吗？”维罗妮卡的声音，坚定得可怕。
卡拉马佐夫的笑容，消失了。
他那双如同枯井的眼睛，重新变得锐利、冰冷。他认真地、一寸寸地审视着自己的女儿，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己被异端思想所污染。
良久，他开口了。
“首先，你出生时，智库己经确认过了，你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如果，我说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会亲自为你戴上枷锁，将你押送到神圣泰拉。我会引领那场献祭的仪式，并以此为费奥多尔家族的史书，写下最光辉的一笔。”
维罗妮卡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然后，她转身，默默地离去。
在她背后的阴影中，卡拉马佐夫重新看向那副挂毯，眼神冰冷而满意。
他自认为，己经用家族的荣耀和帝皇的威光，将女儿心中最后一丝不必要的软弱，彻底根除。
维罗妮卡独自走在冰冷的走廊里，高跟动力靴踩在黑曜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信仰上。
她走着走着，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阵剧烈的、锥心刺骨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锥，正在她的颅骨内疯狂搅动！
“呃……”
她痛苦地闷哼一声，扶住冰冷的墙壁，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一幕被她用十年愧疚尘封的幻象，像破碎的玻璃般，强行扎进了她的脑海！
那是在费奥多尔家族庄园的地下密室里，这是只属于他们姐弟的秘密乐园。
在那个孩童还不知何为“亚空间”的年纪，他们把它叫做“光海”。
里奥是天生的领航员。他闭上眼，就能从现实的帷幕下，扯出无数道纯粹的心灵丝线。那些丝线在他指尖共舞，编织成五彩斑斓的蝴蝶，在黑暗的密室中飞舞。那光芒，带着一种不属于物质宇宙的、令人沉醉的温暖。
“姐姐，快看！今天的光，像卡塔昌的落日兰！”他兴奋地睁开眼，炫耀着自己的杰作。
而她面前，只有一团微弱的、摇摇欲坠的蓝紫色光球，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烛火。
她总是笨手笨脚，只能从“光海”的表层，舀起一小捧涟漪。
但里奥从不嘲笑她，他会散掉自己的蝴蝶，用他那温暖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的光球，帮它变得稳定一些。他甚至会分给她一丝属于他的、纯净的金色，让她的光球看起来不那么孤单。
那是在这个充满钢铁、死亡与祈祷的冰冷宇宙里，她一生中，唯一的、闪光的快乐。
然而，快乐的幻象戛然而至。
里奥的脸变得严肃，他那双能看见“光海”的眼睛里，第一次，倒映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
“姐姐，我们不能再玩了。”他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光海的深处……有东西在看着我们。它们……很饿。”
他教了她一个新的游戏。
“闭上眼睛，把你的思想，变成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不要发光，不要出声，藏起来。如果它们来找光，你就必须是影子。”
然后，是黑船降临的那一天。
寂静修女那如同黑洞般的、令人窒息的灵能真空，笼罩了整个庄园。那是一种能将灵魂都冻结成冰的、绝对的“无”。
她吓得浑身发抖，几乎就要忘记那个“游戏”，那块冰冷的“石头”上，裂开了一道细缝，一缕微弱的、属于她的蓝紫色光芒，不受控制地泄露了出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发现，即将被那些沉默的修女拖进无尽虚空的瞬间！
她身边的里奥，那个总是笑着保护她的弟弟，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心灵之光！
那不是游戏时的蝴蝶与雄鹰，那是一颗被强行点燃的太阳！是一场席卷一切的灵能风暴！他将自己的灵魂，变成了一座在亚空间中熊熊燃烧的灯塔，用最狂暴、最耀眼的方式，向猎手们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用自己那无可匹敌的强大天赋，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将所有审判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用自己，为她做了最后的、也是最完美的“影子”。
“里奥的死，不是荣耀。”
“是价码。”
父亲那冰冷的话语，和里奥最后那个决绝的眼神，在她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她一首以为，是她害了弟弟。
这份愧疚，像一条毒蛇，啃噬了她十年！为了赎罪，她将帝国的教条刻进骨髓，她强迫自己变成最虔诚的信徒，最冷酷的刽子手！
她将那个“影子”的游戏，玩到了极致！
她将自己的灵能死死地锁在灵魂最深处，以至于在面对亚瑟那头怪物时，哪怕被他一拳打得内脏破裂，哪怕死亡近在咫尺，她都没有让那缕光芒泄露出一丝一毫！
因为她坚信，那是对弟弟牺牲的最高敬意！
可今天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一个笑话！
她用生命去维护的愚忠，她用十年痛苦去背负的罪孽，在她父亲眼中，不过是一笔让他平步青云的、值得炫耀的交易！
“啊——！”
维罗妮卡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无尽悲愤与心碎的尖叫！
那道被她用愧疚和谎言锁了十年的精神枷锁，在这一刻，轰然粉碎！
一股被她压抑了十年的、属于她自己的、冰冷的洪流，从她灵魂最深处决堤而出！
“嗬……嗬……”
维罗妮卡大口喘息着，一股铁锈味的暖流从鼻腔涌出，滴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是血。
她缓缓摊开那只因为愤怒和绝望而紧攥的、微微颤抖的手。
一缕微弱的、不属于这个宇宙的、却又无比熟悉的蓝紫色灵能光晕，正在她的掌心，如同一朵被弟弟的鲜血和父亲的谎言浇灌而出的、来自亚空间的剧毒之花，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