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海面是最深沉的墨蓝,粘稠得化不开。咸腥冰冷的海风卷着细碎的浪沫,抽打在“浙渔拖108”号锈迹斑斑的铁壳船身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探照灯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无力地在起伏的黑色浪涌上扫动,照亮翻腾的白色泡沫和偶尔漂过的塑料垃圾。
“起网——!”船老大老林嘶哑的吼声被海风撕碎。
船尾绞盘发出刺耳的、仿佛随时要散架的呻吟,粗壮的钢缆绷紧,将沉重的拖网一点点从墨汁般的深海里拽起。海水顺着网眼瀑布般倾泻,在甲板上汇成污浊的溪流,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和深海淤泥的腐败气息。网囊里,除了翻滚挣扎、闪着银光的渔获,还混杂着纠缠的海草、破碎的泡沫箱、腐烂的木板……以及一些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妈的!晦气!”一个年轻渔民用铁钩扒拉着网囊边缘一团被海草紧紧缠绕、颜色发暗的物体,骂骂咧咧。那东西随着渔网的晃动,软塌塌地起伏,隐约显出人形轮廓。
老林皱着眉,嘴里叼着的劣质卷烟在寒风中明灭。他走上前,接过铁钩,粗暴地将那团东西彻底钩了出来,“噗通”一声摔在湿漉漉、沾满鱼鳞和粘液的甲板上。
是一具女性的尸体。
海水长时间的浸泡和鱼虾的啃噬,让尸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半腐败状态。皮肤发白,多处地方己经溃烂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组织,边缘被泡得发皱翻卷。头发如同肮脏的海草,纠缠在脸上和脖子上。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脸——右侧脸颊有一个穿透性的、边缘溃烂的可怕孔洞,一个尖锐的、闪着冰冷银光的金属物体(钛合金鼻梁支架)从洞中穿刺而出!而她的胸腔右侧,衣服早己破烂不堪,一道巨大、歪斜、缝合线早己崩开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尖叫的嘴,暴露着里面被海水泡得发白、被小鱼啃噬得残缺不全的内脏和……森白的肋骨!
尸体特有的、混合着深海淤泥和内脏腐败的恶臭瞬间在甲板上弥漫开来,压过了浓重的鱼腥味。几个年轻渔民忍不住干呕起来。
“操!真他妈晦气!扔回去!快扔回去!”有人惊恐地喊道。
老林却蹲了下来,浑浊的老眼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具可怖的尸体,最终死死盯在那暴露的、右侧胸壁的伤口深处。几根折断的肋骨茬子支棱着,而在其中两根肋骨之间,一小段约莫指节长短、颜色异常珠白、质地似乎比旁边骨头更细腻、带着一点半透明质感的软骨,在污浊的血肉和惨白的断骨间,诡异地显露出来!它没有被鱼啃掉,反而在腐败的衬托下,显出一种诡异的“纯净”感,像深海里偶然孕育出的一颗异珠。
“等等。”老林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见惯了生死和贪婪的麻木。他阻止了要上前拖拽尸体的水手,从腰间工具袋里抽出一把厚实、沾满鱼血和锈迹的船用骨凿和一个敲锈的铁锤。
在几个渔民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老林的动作熟练得近乎残忍。他用骨凿锋利的尖端,精准地插入那截珠白色软骨与周围血肉和肋骨的连接缝隙,铁锤随即落下!
“铛!铛!铛!”
沉闷的敲击声在黎明的海风中显得格外刺耳,伴随着骨肉分离的细微撕裂声。污血和腐肉碎屑溅在老林的防水裤和甲板上。他像处理一条顽固的大鱼骨刺一样,专注而粗暴。几下之后,那截珠白色的、带着血丝的肋软骨,被他硬生生地撬了下来!
老林捏着那截尚带着体温(或许是海水的冰冷?)的软骨,在海水里随意涮了涮,洗掉表面的血污和粘液。珠白色的骨体在昏黄的探照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粗糙的手指着那光滑微凉的表面,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贪婪的弧度。这玩意儿,看着就比鱼骨头值钱。
三天后,城郊结合部,一个废弃冷库改造的“地下珍奇馆”。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薰试图掩盖却失败的霉味、陈年冻肉的腥气,以及一种属于金钱和猎奇的亢奋气息。没有窗户,只有几盏功率巨大的射灯,将惨白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在中央一个小小的玻璃展台上。展台周围,影影绰绰地站着几十个戴着面具或压低帽檐的身影,呼吸粗重,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展台上,铺着深紫色的丝绒。丝绒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件“艺术品”。
那是一根约莫五厘米长、形状不甚规则却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珠白色骨质柱体,两端镶嵌着极细的铂金包边,中间穿孔。一条由细小的、未经打磨的天然黑珍珠串成的链子,穿过骨体,将其悬挂起来。骨体在强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珠光,与周围粗粝黑暗的环境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旁边一个精致的黑色卡片上,用烫金的花体英文写着:
“海妖之泪 - 深海遗骨”
下方一行小字:
“材质:特选人类肋软骨(附DNA溯源报告) 唯一性认证”
“起拍价,八十万!”一个穿着暗红色丝绒西装、油头粉面的拍卖师,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调宣布,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回响,“深海馈赠!生命凝珠!独一无二的艺术与收藏价值!哪位贵宾率先出价?”
短暂的死寂后,竞价声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爆开!
“八十五!”
“九十万!”
“一百万!”
“一百二十万!”
……
数字如同失控的火箭,在贪婪的火焰助推下疯狂攀升!面具和帽檐下,是扭曲的兴奋和志在必得的狂热。这根来自无名女尸的骨头,在这些人的眼中,成了身份、猎奇、甚至某种变态权力的象征。
最终,一个经过多重加密、无法追踪来源的网络匿名买家,以令人咋舌的二百八十万价格,一锤定音,拍下了这件“深海遗骨”。
一周后,浙东沿海,一个弥漫着咸腥海风和鱼获腐败气息的破败渔村。
白薇薇蜷缩在“浙渔拖108”号船舱最底层一个黑暗、潮湿、散发着浓重鱼腥和机油恶臭的狭窄隔间里。这里原本是堆放杂物的角落,如今成了她苟延残喘的“病房”。身下是几张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渔网,勉强隔绝着冰冷渗水的船板。
她像一具被遗弃的、正在缓慢腐烂的破布娃娃。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残存的神智。脸颊上那个被钛合金支架穿刺的溃烂孔洞,在缺乏治疗和恶劣环境下,感染己经深入颧骨,边缘的坏死组织呈现出可怕的灰绿色,脓液如同粘稠的黄色奶酪,持续不断地渗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破风箱般的杂音,那是被老林粗暴取骨后伤口持续感染、甚至可能己发展成脓胸的恶果。纱布?早就用光了,伤口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被汗水和脓液浸泡。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的高热谵妄状态,偶尔清醒的片刻,也被无边的痛苦和绝望淹没。身体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她的骨头,那是耐药菌在侵蚀她的骨髓。
船舱隔板被粗暴地拉开一条缝,刺眼的光线和浓烈的鱼腥味涌了进来。老林那张被海风和贪婪刻满皱纹的脸出现在缝隙外,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像丢垃圾一样,把一个巴掌大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水快递袋扔了进来,袋子砸在白薇薇身边的渔网上。
“喂!臭娘们!你的快递!”老林粗声粗气地吼道,随即重重拉上隔板,隔绝了光线和新鲜空气,也隔绝了他自己。
船舱重归黑暗和恶臭。
白薇薇在剧痛和昏沉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积聚起一丝力气。她用唯一还算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摸索到那个冰冷的快递袋。触手是一种坚韧光滑的防水材料。她费力地撕开密封条。
袋子里面没有填充物,只有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个巴掌大的、表面覆盖着黑色丝绒的首饰盒。盒子没有任何品牌标志,只有一种冰冷的精致感。
第二样,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在廉价再生纸上的文件。纸张边缘粗糙。
白薇薇的意识在剧痛中如同风中残烛,她本能地先抓起了那张纸,借着隔板缝隙透进的微弱天光,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致:白薇薇女士”
“事由:医疗债务催缴及后续治疗费用清单”
下面是一行行冰冷、精确、如同手术刀般的项目罗列:
肋软骨摘除及术后并发症处理费:¥2,800,000.00 (己由“深海遗骨”拍卖款冲抵¥2,800,000.00,余额¥0.00)
持续性胸腔感染及耐药菌清创治疗费(累计):¥1,250,000.00
面部溃烂及钛合金植入物排异处理费:¥850,000.00
脊椎取骨手术预约费及风险保证金:¥8,000,000.00
……
总计欠款(截至本通知发出日):¥10,900,000.00
文件最下方,是龙哥那个地下钱庄狰狞的狼头印章,以及一行用加粗黑体打印的、充满流氓腔调的警告:
“债不过骨!下件藏品:椎骨,料己备好,静候尊驾!”
白薇薇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脏!脊椎取骨…八百万…下件藏品…椎骨…这些字眼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却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绝望的泪水混合着脓血,无声地滑过溃烂的脸颊。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左手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账单。她把它丢开,像丢掉一块烧红的烙铁。然后,她的手指痉挛般抓向那个黑色的丝绒首饰盒。
冰冷的盒盖被她用指甲抠开。
盒内,黑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正是那条在黑市“地下珍奇馆”拍出天价的“海妖之泪”肋软骨项链!
珠白色的、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肋软骨柱体,在黑暗的船舱里,竟似乎自行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冰冷的珠光。两端镶嵌的铂金包边在黑暗中闪着幽微的寒芒。下方坠着的小小铭牌,是同样质感的铂金,上面用极其精细的激光刻蚀着两行字:
“VIVI BRAND”
“SPECIAL MARROW SELE NO.1”
(薇薇品牌 - 特选骨髓 NO.
白薇薇那只唯一还能清晰视物的左眼,死死地、死死地盯在那根珠白色的骨头上,盯在那个刻着她名字缩写的、冰冷的铭牌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船舱里只剩下她粗重破败的呼吸声,伤口脓液滴落的“嗒…嗒…”声,以及那根属于她自己的骨头,在黑暗中散发出的、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珠光。
“呃…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恐惧、荒谬和彻底崩溃的嘶嚎,猛地从白薇薇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声音尖锐地穿透了船舱薄薄的隔板,甚至盖过了外面海浪的呜咽!
她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将那个装着项链的丝绒盒子砸向对面污秽的舱壁!
“啪!”
盒子撞在木板上,弹开。那条“海妖之泪”项链被甩了出来,珠白色的骨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最终落在白薇薇身下散发着恶臭的渔网堆里,滚了几滚,停在她那只沾满脓血和污垢的左手边。
珠光温润的骨体,紧贴着她溃烂流脓的手掌皮肤。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
白薇薇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那只完好的左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布满狰狞的血丝,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属于自己的骨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彻底击垮了她,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向着深渊急速坠落。只有那根刻着“VIVI BRAND”的冰冷骨头,在她涣散的瞳孔里,留下最后一道惨白的、如同墓碑般的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