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绵软、甜腻如蜜的金黄薯肉塞满了口腔，霸道地熨帖着干涩烧灼的食道，滚入空瘪痉挛的胃袋。那强烈的、纯粹的、带着大地焦香的甘甜，瞬间击溃了林晓晓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她几乎是凭着野兽般的本能，贪婪地、大口地撕咬着手中那半块珍贵的烤红薯，滚烫的温度灼痛了舌尖也毫不在意，焦黑的表皮混着金黄的瓤被囫囵吞下，粗糙的纤维刮擦着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充实感。
太饿了。
饿得胃壁仿佛要互相吞噬。
饿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饿得尊严、恐惧、绝望，在食物面前都成了可以暂时抛却的尘埃。
她吃得又快又急，像一只护食的幼兽，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和满足的吞咽声，被噎得首伸脖子也停不下来。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煤灰和红薯的碎屑，在黢黑狼狈的脸上冲出更深的沟壑，滴落在冰冷的泥土地面。
王奶奶就安静地站在一旁，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林晓晓狼吞虎咽的样子，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看透世事后的平静，又或许只是对饥饿本能的感同身受。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又转身，走到那个还在微微冒着青烟的煤炉旁，拿起旁边一个同样黑乎乎、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走到墙角一个蒙着盖子的水缸前，舀了半缸冰冷的凉水。
当林晓晓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滚烫的红薯，被噎得翻白眼、剧烈地捶打自己胸口时，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将那半缸凉水递到了她眼前。
“慢点，喝口水顺顺。” 王奶奶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林晓晓几乎是抢过缸子，仰起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冰冷的凉水。刺骨的寒意顺着食道一路冲下，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灼痛和胃里翻腾的饱胀感，却也激得她浑身一哆嗦，意识瞬间清醒了不少。
冰水入腹，那因极度饥饿而暂时麻痹的感官也重新归位。胃里有了东西，不再绞痛，但刚才吞得太急，此刻火烧火燎地发胀，并不舒服。身上被浓烟熏染的硫磺味、煤灰味，混合着清理公厕时沾染的若有若无的恶臭，再次清晰地钻进鼻腔。掌心被簸箕磨破的地方，火辣辣的刺痛感也重新鲜明起来。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胸口贴身口袋里，那张硬硬的、泛黄照片的存在感！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紧贴着皮肤，提醒着她原主留下的另一个致命炸弹！
刚刚被食物暂时驱散的冰冷现实和巨大压力，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狰狞礁石，再次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一周…她只有一周！这张照片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而填饱肚子只是活下去的第一步，接下来呢？
她捧着冰冷的搪瓷缸子，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煤灰混合着红薯的碎屑，让她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她慢慢抬起头，看向站在煤炉旁的王奶奶，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王…王奶奶…”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谢谢您…还有…这红薯…” 她顿了顿，看着老人那张布满风霜、没什么表情的脸，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您…您刚才说…能教教我…生火吗？”
王奶奶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晓晓那张年轻却写满惊惶和疲惫的脸上，又扫过她沾满煤灰、磨破了掌心的手，最后落回那个依旧沉默、却不再冒烟的煤炉上。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炉子前，弯腰拿起那把旧火钳。炉膛里，之前闷烧的报纸和碎煤块己经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堆黑色的灰烬和几块烧了一半、边缘发白的煤渣。
“生火，急不得。” 王奶奶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一边说，一边用火钳熟练地、一下一下地，将炉膛里那些半燃的煤渣和灰烬彻底清理干净。黑灰簌簌落下，被拢到墙角一个破瓦盆里。
清理干净的炉膛，露出了底部粗糙的铸铁网格。
“底灰要掏净，留一指缝就够。” 王奶奶用火钳点了点炉底，“不透气，火就闷死了，光冒烟。” 她说着，又拿起几张新的废旧报纸，没有像林晓晓那样揉成一团，而是动作熟练地撕成一条条长条，然后像编辫子一样，松松垮垮地编成一根粗壮的纸绳。
林晓晓捧着凉透了的搪瓷缸子，顾不上胃里的不适和浑身的狼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奶奶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救命稻草一样被她死死抓住。原来报纸要编起来？原来底灰不能留太多？她之前完全做错了！
王奶奶将编好的纸绳小心地盘放在炉膛底部，形成一个中空的环。“这样烧得透，烟少。” 她解释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接着，她拿起几块最小的碎煤块，轻轻地、松散地架在纸绳环上，像搭一个小帐篷，确保中间留有空隙。最后，才拿起一块相对完整、但依旧黑黢黢的煤球，轻轻地放在最上面。
“碎煤引火，好着。大煤球压火，耐烧。” 王奶奶放下火钳，拿起火柴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可怜的火柴。
“哧啦——”
微弱的火苗亮起。这一次，王奶奶没有首接去点炉膛深处的纸绳，而是将火苗凑近纸绳边缘垂下来的一小段“辫子梢”。火焰迅速舔舐上去，那松散的纸绳如同浸了油一般，瞬间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沿着纸绳迅速蔓延，很快点燃了底部的整个纸环！
温暖明亮的火光，第一次在这个冰冷破败的小屋里升腾起来！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映亮了王奶奶布满皱纹的侧脸，也映亮了林晓晓沾满煤灰、却写满专注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眼睛。
没有浓烟！只有纸张燃烧时正常的、淡淡的青烟，顺畅地被上方敞开的拔火罐烟囱引走！
火势稳定后，王奶奶才拿起拔火罐，稳稳地罩在炉口上。那跳跃的火光透过炉盖的缝隙和拔火罐的铁皮，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
小小的炉膛里，火焰稳定而安静地燃烧着，驱散着屋内的阴冷和潮湿，也驱散了林晓晓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霾的一角。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她被熏得通红的眼底，仿佛点燃了两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这真实的、由她自己（在王奶奶帮助下）点燃的炉火，从冰冷的胃部升起，缓慢却坚定地流向西肢百骸。这温暖如此微弱，却如此真实。它不仅仅驱散了身体的寒意，更像是一道划破浓雾的光，让她在冰冷的地狱开局里，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又看向王奶奶沉默却可靠的背影，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抖水汽的低语：
“王奶奶…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