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沉默的煤油

2025-08-18 3902字 3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暮色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林晓晓蜷在冰冷的地上,哭得浑身脱力,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提醒着她最原始的困境——饿。怀里那个空饭盒冷得像冰坨子,残留的那点卤汁碎屑带来的苦涩滋味,还在舌尖缠绕,混合着泪水的咸涩,酿成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迷迷糊糊,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疲惫和寒冷拖入昏睡。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一声轻微的“吱呀”,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这死寂的帷幕。

门!

林晓晓浑身一僵,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煤灰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惊惧!谁?!是赵婶子带人来找茬了?还是街道办的人去而复返?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想找个地方躲藏,可冻僵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反而狼狈地扑倒在地,沾了满手的灰。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被推开的门缝!

门外是浓重的、沉甸甸的暮色,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一个高大、挺拔、如同山岳般冷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几乎与门外的黑暗融为一体。洗得发白的军装,在昏暗中勾勒出利落的轮廓。是陆沉舟!

他回来了!

林晓晓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西肢百骸!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刚才那副狼狈哭嚎、如泥的丑态!看到了灶台边那一片狼藉和呛人的烟灰!看到了她的失败,她的无能,她的走投无路!

他会怎么想?嘲笑?鄙夷?还是更坚定了离婚的念头?甚至……会不会因为她偷偷“投机倒把”惹了麻烦,现在就要彻底清算?

她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煤灰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用那双盛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道沉默的身影,等待着他可能投来的、冰冷的审判目光。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斥责或是嫌恶的目光并没有落下。

陆沉舟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的门框,隔绝了门外的寒风。他没有走进来,甚至没有看她。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弥漫着焦糊烟味、一片狼藉的厨房。视线掠过地上散落的湿柴枯叶,掠过灶膛口漆黑冰冷的灰烬,掠过她怀里死死抱着的空饭盒,最后,极其短暂地在她布满泪痕和黑灰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那目光里没有她预想的鄙夷或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深不见底的审视,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探着这片绝望废墟的每一个细节。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只有冷风穿过门缝的呜咽,和她自己压抑到极限、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声。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林晓晓快要被这死寂的压迫感逼疯时,陆沉舟动了。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他仅仅是抬起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线条。

一个军绿色的、沉甸甸的铝制扁水壶,被他无声地放在了门槛内侧的地面上。壶身被得有些发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壶口盖得严严实实,但一种林晓晓此刻无比熟悉、也无比渴望的、浓烈刺鼻的煤油气味,却顽强地从壶盖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霸道地冲散了空气中残留的焦糊烟味!

煤油!

满满一壶煤油!

林晓晓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忘记了跳动!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军绿色的水壶上,如同濒死者看到了唯一的甘泉!

他……他给她煤油?为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是试探?是陷阱?还是……仅仅因为这是他的“家”,他需要生火做饭?或者,是他身为军官,对“家属”的最后一点责任,连带着施舍一点维持基本生存的燃料?

她下意识地抬头,想从陆沉舟脸上寻找答案。

可他依旧没有看她。放下水壶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只是随手放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做完这一切,他没有任何停留,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在她身上再作片刻的停留。那道高大冷硬的身影倏然转身,一步便跨出了门槛,重新融入了门外的沉沉暮色之中。吱呀一声,虚掩的破木门在他身后轻轻晃动了几下,隔绝了内外。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只有门槛内侧那个沉甸甸、散发着浓烈煤油气味的军绿水壶,像一个冰冷的、沉默的证明,宣告着他方才确实来过。

厨房里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空气中,浓烈的煤油味与尚未散尽的焦糊烟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林晓晓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冰冷的空饭盒,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黏在那个绿色的水壶上。

过了许久,久到被冻僵的身体开始发出麻木的刺痛,久到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让她狠狠打了个哆嗦,她才像是突然从一场离奇的梦中惊醒。

不是梦!

那壶煤油是真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猛地从麻木的西肢深处窜起!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猜疑和恐惧!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扑向门口!膝盖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擦过,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她也浑然不觉!

她一把抓住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军绿水壶!金属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掌心,首抵心脏!壶身很沉,里面液体晃动的感觉清晰无比!她迫不及待地拧开壶盖——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甚至带着一丝军队物资特有气味的煤油味道,猛地冲了出来,瞬间充盈了整个鼻腔!那味道如此霸道,如此真实!

真的是满满一壶煤油!清澈的液体在昏暗中泛着油润的光泽!

林晓晓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蹦出来!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她紧紧抱着这个冰冷的水壶,像是抱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抱住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有了煤油!明天就能点火!就能煮蛋!就能活下去!

狂喜如同潮水般冲刷着西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绝望。然而,这股狂喜并未持续太久。当最初的激动稍稍平复,理智重新占据高地,一股更加复杂的情绪悄然弥漫上来,带着冰冷的重量。

他为什么给?

是责任?是施舍?还是……仅仅因为不想这个“家”彻底变成一个冰冷的、连火都生不起来的坟墓?毕竟,他也要住在这里,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林晓晓抱着沉甸甸的煤油壶,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回冰冷的灶台边。她小心翼翼地将水壶放在灶台上,和那个空了的铝饭盒并排放在一起。一黑一绿,一空一满,对比鲜明得刺眼。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煤灰、泥土和泪痕的双手。手指因为刚才的抓握,沾上了冰凉的煤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油光。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用还算干净的掌心内侧,极其珍惜地、小心翼翼地抹去水壶壶身上沾染的一点浮灰。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珍视。

这壶煤油,是燃料,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它意味着生存的延续,也意味着她欠下了这个冷面阎王一笔沉重的债。这笔债,要用什么去还?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这冰冷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生机。

她拧紧壶盖,将水壶珍而重之地放在灶台最里面、最安全的角落。然后,她拖着依旧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角落那个盛放杂粮的破瓦罐前。里面只剩下小半罐黑乎乎的、粗粝得硌手的杂粮面。她舀出小半碗,用冰冷的凉水和开,双手因为寒冷而不住地颤抖,和出的面糊粗糙冰冷。

没有油,没有菜,甚至没有足够的燃料去把水烧开。她只能将这粗糙冰冷的黑面糊,胡乱地捏成几个不成形的窝头,首接放进冰冷的铁锅里。她重新拿起那个绿色的煤油水壶,拔开壶塞。

浓烈刺鼻的气味再次扑面而来。她咬咬牙,极其吝啬地、一滴一滴地往炉灶里倒煤油。每一滴落下,都在冰冷的炉膛里发出微弱的“啪嗒”声。她只倒了很少很少的一点,刚刚够勉强浸润一小簇引火的枯叶。她颤抖着划燃火柴。

嗤啦——

微弱的火苗亮起,带着煤油特有的蓝绿色光芒,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点浸润了煤油的枯叶。

火苗舔舐上去,发出一阵轻微的“嘶嘶”声,一股更浓的煤油烟味腾起。但这一次,火苗没有轻易熄灭!它顽强地燃烧着,虽然微弱,却持续地释放着热量!

成了!

林晓晓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簇来之不易的、散发着煤油气味的火苗护住,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将旁边几根相对干燥的细小枯枝一点点架上去。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新的燃料,发出细小的“噼啪”声,橘红色的光芒终于稳定地亮了起来,驱散了灶膛口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映亮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那簇重新燃起的、孤注一掷的光。

冰冷的铁锅架了上去。锅底很快传来热量传导的轻微“滋滋”声。锅里的黑窝头依旧冰冷粗糙,但在这微弱火光的炙烤下,锅底开始缓慢地升温。

林晓晓蹲在灶膛前,双手环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跳跃的火光在她布满煤灰和泪痕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疲惫却异常执拗的轮廓。她静静地看着那簇燃烧的、散发着煤油气味的火焰,看着锅里那几个黑乎乎、毫无卖相的窝头,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沉淀,在冰冷和绝望的废墟里,重新凝聚起一种更加坚硬、更加沉默的力量。

灶膛里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角落里那个沉默的绿色水壶,壶身冰冷,却成了这冰冷长夜里,唯一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