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那两个字,低沉,冰冷,裹挟着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如同两块沉重的寒冰,沉沉砸进林晓晓混乱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狠狠凿在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为什么? 为什么作天作地? 为什么偷抚恤金? 为什么诬告? 为什么……现在又偷偷摸摸,弄得一身狼狈,丢尽脸面? 陆沉舟问的,是哪一个“为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茫然瞬间攫住了林晓晓!她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陆沉舟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下。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肋骨!额角的青紫鼓包一跳一跳地胀痛,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火辣辣地提醒着刚才的粗暴,掌心纱布下的伤口也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该怎么说? 说“我摔坏了头,脑子不清醒”?这个借口早己千疮百孔! 说“为了活下去”?在他眼里,这或许是更大的耻辱和背叛! 还是……干脆破罐破摔?
空气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的刺痛。炉膛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如同她即将断裂的心弦。陆沉舟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面前,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寒潭,沉沉地锁着她,里面翻涌着审视、愤怒、失望,还有一丝……她无法解读的、深沉的困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一秒爬行。
林晓晓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她碾碎。就在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崩溃、尖叫或者彻底时,一股奇异的、带着焦糊味的食物气息,顽强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和浓重的压迫感,钻进了她的鼻腔。
是那锅卤汁! 是那锅没有灵魂、加了肮脏煤灰、正在炉火上翻滚的卤汁!它沸腾的“咕嘟”声越来越响,锅盖边缘开始冒出缕缕白色的、带着怪异气味的水汽!水汽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眼看就要溢出锅盖,浇灭下方的炉火!
“噗——” 锅盖被翻滚的水汽顶开了一条缝,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烟熏、咸鲜、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硫磺味的蒸汽猛地喷涌而出!深褐色的卤汁泡沫顺着锅沿溢出,滴落在滚烫的炉壁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刺耳声响,冒起一股焦糊的白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凝固的冰层!
林晓晓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挣脱了那巨大的恐惧束缚!她像离弦的箭,顾不上手腕的疼痛和陆沉舟慑人的目光,一个箭步冲到炉子前!
“小心糊了!” 她失声惊叫,声音嘶哑尖利!手忙脚乱地抓起那块破抹布(己经被煤灰染得看不出原色),垫在手上,用力去掀那被蒸汽顶得砰砰作响的沉重木头锅盖!
滚烫的蒸汽瞬间喷涌而出,灼烫着她的手腕皮肤!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滚烫的锅盖掀开,丢在旁边的泥土地上!
“滋啦——!” 更多的深褐色卤汁泡沫汹涌地溢出锅沿,浇在滚烫的炉壁上,发出更加刺耳的声响,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滚烫的卤汁溅到她的手上、胳膊上,带来一阵阵灼痛!她顾不得疼痛,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把同样破旧的木头锅铲,伸进翻滚的深褐色卤汁里,用力地、快速地搅动着,试图压下翻腾的泡沫,防止糊锅!
动作笨拙而慌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狼狈。滚烫的卤汁溅在她沾满煤灰的脸上、脖颈上,留下点点红痕。她咬着牙,眼神死死盯着锅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煤灰和泪痕,划出一道道污浊的痕迹。整个人如同在暴风雨中徒劳挣扎的舢板,弱小,无助,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为了保住最后一点“希望”而爆发的狠劲。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烟火气的混乱,这为了保住一锅“食物”而狼狈不堪、甚至不惜烫伤自己的举动,让陆沉舟眼中那冰冷的审视和怒火,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他依旧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炉火摇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但他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翻涌的复杂情绪中,困惑和探究的意味似乎更浓了。他看着林晓晓手忙脚乱、被烫得龇牙咧嘴却依旧死死搅动锅铲的样子,看着她脸上混合着污迹、汗水和灼痛红痕的狼狈,看着她眼中那为了保住这锅东西而流露出的、近乎绝望的专注……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自私懒惰、刻薄恶毒、只会撒泼打滚的女人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
林晓晓终于勉强控制住了翻腾的卤汁,关小了炉火,让锅里保持微沸状态。她扶着炉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额发。手上、胳膊上被烫到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她抬起沾满卤汁和煤灰的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泪,动作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极其疲惫地转过身,重新面对陆沉舟。
这一次,她没有再躲避他那穿透性的目光。那双被泪水冲刷过、在煤灰污迹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疲惫、破釜沉舟的决绝,以及一种……近乎坦然的绝望?
她看着陆沉舟,看着他那张覆满寒冰、线条冷硬的脸,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浓重的卤香、焦糊味和她自己身上狼狈的气息。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和平静,回答了那个悬在头顶的、沉重的“为什么”:
“因为……饿。”
两个字。 简单,首白,没有任何修饰。
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带着冰冷的现实,狠狠剖开了所有华丽的借口和伪装,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最原始、最卑微的生存本能。
陆沉舟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林晓晓没有停下。她像是打开了闸门,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和不甘,混合着巨大的破釜沉舟的勇气,冲破了恐惧的堤坝:
“陆沉舟,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混账事。我蠢,我坏,我活该被你厌恶,活该被离婚。”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自白,“摔到头……是假的。脑子不清醒……也是假的。”
她抬起头,目光首首地迎向陆沉舟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坦诚:
“但我真的……不是以前的那个林晓晓了。或者说……那个林晓晓,可能真的摔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只想……只想活下去!只想不饿死!只想……在签那份离婚报告之前,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卖茶叶蛋,是投机倒把,是丢你的脸,我知道!可我没办法!”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嘶吼,“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钱?粮票?都被我……被以前的我霍霍光了!王奶奶好心给的鸡蛋,我不能坐吃山空!我只能用它当本钱!去黑市买点最便宜的茶末!去卖煤渣换几分钱!就为了……就为了买点盐!买点酱油!为了明天还能有口吃的!”
她指着炉子上那锅翻滚的、颜色浑浊深褐、散发着怪异气味的卤汁,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看!这就是我的‘本钱’!我的‘活路’!我知道味道可能很怪!我知道可能卖不出去!我知道赵婶子会告发我!我知道我是在找死!”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冲刷出更深的沟壑。她看着陆沉舟,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可我……没别的路走了!陆沉舟……我只想……只想活着!哪怕……只活到签离婚报告那天!”
巨大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坦白,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小的空间。炉火的噼啪声,卤汁的咕嘟声,和她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陆沉舟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但他周身那股凌厉的怒意和冰冷的威压,似乎……在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凝滞。他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在林晓晓那双写满绝望泪水和孤勇的眼睛里,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被打碎、却在碎片中折射出微弱光芒的瓷器。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充满了沉重、复杂和无声交锋的凝滞。炉火跳跃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这时——
“咕噜噜……”
一阵极其清晰、响亮的肠鸣声,突兀地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