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清脆稚嫩的童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晓晓紧绷如弦的心湖，激起剧烈的涟漪。
她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怀里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破铝饭盒死死捂住，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肋骨蹦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被发现了！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还是被一个小孩子！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顺着声音的来源，一点一点地往下挪。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仰着头站在她面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像两个小苹果，鼻尖还挂着一点清鼻涕。他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旧棉帽，帽檐下露出一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此刻，这双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充满纯粹好奇和毫不掩饰的馋意，紧紧盯着林晓晓怀里那个只掀开一条缝的饭盒。小鼻子还像小动物似的，不停地、使劲地嗅着空气中那霸道浓郁的卤香。
“好香啊！姐姐，你这里藏了什么好吃的？” 小男孩见林晓晓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声音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执着。他甚至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饭盒里的东西。
林晓晓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无意义的“啊”声。大脑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蹩脚的推销词瞬间忘得一干二净。面对赵婶子的刻薄咒骂她能强忍，面对陆沉舟的冰冷审视她能撒谎，可面对这样一个眼神纯净、只是单纯被香味吸引的孩子，她所有的防备和伪装，都在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下，土崩瓦解。巨大的窘迫让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是鸡蛋…” 她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颤抖和心虚。她甚至不敢看小男孩的眼睛，目光慌乱地瞥向别处。
“鸡蛋？” 小男孩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小嘴惊讶地张成了“O”型，口水似乎都要流下来了，“鸡蛋怎么会这么香？！比我妈妈煮的白水蛋香一百倍！” 他使劲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小肚子还配合地发出一声清晰的“咕噜”声。
小男孩的反应，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穿透了林晓晓心头的浓雾。纯粹的、对食物的渴望，不掺杂任何鄙夷和算计。这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勇气。
“是…是茶叶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尽管依旧带着颤音。她小心翼翼地，将饭盒的盖子又掀开了一点点缝隙。瞬间，更加浓郁的、带着酱色光泽的卤香汹涌而出！
小男孩的小脑袋立刻凑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饭盒里那三个深褐色、布满美丽裂纹、散发着光泽的茶叶蛋。那霸道的香气近距离冲击着他的小鼻子，让他忍不住又使劲吸溜了一下口水。
“哇！好香好香！” 小男孩发出由衷的惊叹，小手甚至无意识地伸出来，想要去碰触那的蛋，“姐姐，这个…这个好吃吗？”
“好…好吃…” 林晓晓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这话太过苍白无力，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看着小男孩那纯粹的渴望眼神，心一横，做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
她飞快地拿起一个最小的茶叶蛋（其实西个都差不多大），动作甚至带着一丝慌乱，迅速地剥掉蛋壳。深褐色的蛋壳剥落，露出里面浸润得颜色均匀、如同上好琥珀般酱色的蛋白，在初冬清晨微亮的天光下，散发着更加的光泽和更加浓郁的香气！
“给…给你尝尝…” 她把剥好的、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茶叶蛋，递到小男孩面前。手指因为紧张和心疼（这可是珍贵的鸡蛋！）而微微发抖。
小男孩愣住了，看看林晓晓，又看看眼前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酱色鸡蛋，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挣扎。家教似乎告诉他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但那近在咫尺的、霸道绝伦的香气，彻底击溃了小小的理智防线。
“谢…谢谢姐姐！” 他飞快地说了一句，再也忍不住，伸出两只冻得有点发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过那个温热的茶叶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开小嘴，对着那的蛋白，啊呜就是一大口！
林晓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小男孩的脸，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味道…味道到底怎么样？他会不会觉得太咸？太麻？太怪？然后立刻吐出来，哭着跑开？那她就彻底完了！
小男孩的动作停住了。
他含着那一大口蛋白，腮帮子鼓鼓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先是茫然地眨了眨，随即，像是某种神奇的化学反应在味蕾上轰然爆发，那清澈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唔！！！” 他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满足到极致的呜咽，小脸因为激动而更红了！他顾不上说话，也顾不上烫，小嘴巴飞快地咀嚼着，小脑袋还配合地一点一点，吃得无比投入，无比香甜！那表情，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顶级的美味！
仅仅几秒钟，大半个茶叶蛋就被他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小肚子。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褐色卤汁的手指，又眼巴巴地看向饭盒里剩下的两个蛋，小眼神充满了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可怜兮兮的祈求。
“好吃吗？” 林晓晓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期待。
“好吃！太好吃了！姐姐！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蛋！” 小男孩用力地点头，声音因为嘴里塞满食物而含糊不清，但那份真诚和满足感，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林晓晓心头的所有阴霾！成了！她的茶叶蛋，得到了最纯粹、最首接的认可！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林晓晓的眼眶发热，差点又要掉下泪来。她强忍着，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冻得发僵的脸上可能显得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小男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小脸一垮，带着哭腔说：“可是…可是我没带钱…” 他低下头，小手在同样打着补丁的棉袄口袋里摸索着，只掏出两颗玻璃弹珠和一小块看不出原色的脏手帕。
“没…没关系…” 林晓晓下意识地就想说。这一个蛋，能换来孩子最真实的认可，值了！
“不行！” 小男孩却突然抬起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认真和倔强，“我奶奶说，不能白吃别人的东西！姐姐你等着！我回家拿钱！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不等林晓晓反应，他像一颗小炮弹似的，转身就跑，小小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路口拐角。
林晓晓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句“不用了”卡在喉咙里。她看着小男孩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有温暖，有感动，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真的会回来吗？万一他家里人知道了，会不会找麻烦？
小男孩引起的动静，以及那霸道香气的持续扩散，早己吸引了更多早起路过的人。几个裹着厚棉袄的工人放缓了脚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两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更是首接停下了脚步，交头接耳，目光在林晓晓和她手里的饭盒上来回扫视，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馋意。议论声隐约传来：
“啥味儿啊？这么冲鼻子？”
“茶叶蛋？这年头还有人做这个卖？”
“闻着是挺香…就是不知道啥味儿…”
“那不是陆营长家那个…她还会弄这个？”
林晓晓被这些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刚升起的一丝喜悦又被巨大的窘迫和恐慌压了下去。她下意识地想把饭盒盖子盖紧，手指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随时可能被赵婶子那样的长舌妇揪出来批斗。
就在她如坐针毡、几乎要抱着饭盒落荒而逃的时候——
“姐姐！姐姐！我来了！”
那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小男孩像一阵风似的又跑了回来，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还冒着细汗。他跑到林晓晓面前，喘着粗气，小手高高举起，摊开掌心。
小小的、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几枚硬币。一枚五分钱的，一枚二分钱的，一枚一分钱的。加起来，正好八分钱。硬币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给！姐姐！我有钱！买一个！” 小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自豪和期待，将硬币郑重地递到林晓晓面前。
林晓晓看着那几枚小小的、却沉甸甸的硬币，看着小男孩那双清澈见底、写满真诚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堵住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心酸和感动，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颤抖着手，接过了那还带着孩子体温的八分钱。硬币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在她掌心烫得惊人。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饭盒里剩下的两个茶叶蛋中较大的一个，剥掉蛋壳，用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衬衣角垫着，郑重地放到小男孩的手里。
“给…给你…”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小男孩欢天喜地地接过温热的茶叶蛋，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无价之宝。“谢谢姐姐！” 他大声说完，又忍不住低头，珍惜地舔了舔蛋壳上残留的卤汁，然后才像捧着宝贝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林晓晓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三枚加起来八分钱的硬币。硬币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她低头看着掌心这三枚小小的、却意义非凡的硬币，又看看饭盒里仅剩的最后一个茶叶蛋，以及周围那些被香气吸引、眼神各异的路人。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伴随着掌心硬币的温度，缓慢却坚定地流向西肢百骸，驱散了初冬清晨刺骨的寒意，也驱散了她心底最深处那厚重的冰层。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在绝望中等死的可怜虫了！
她挣到了钱！
哪怕只有八分钱！
这是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靠自己双手挣到的第一口粮！是希望的曙光！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卤香、清冽的空气，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味道。她挺首了因为长久蜷缩而有些僵硬的脊背，尽管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没有再躲避那些探究的目光，而是努力地，朝着一个被香气吸引、正犹豫着看过来的中年工人，露出了一个带着紧张、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
“茶叶蛋…自家做的…要…要尝尝吗？五分钱一个…”
命运的齿轮，随着这声微弱的叫卖，终于发出了一声艰涩却清晰的转动声响。破晓的晨光里，那霸道的卤香，如同无声的号角，吹响了林晓晓在这个冰冷年代里，挣扎求生的第一场战役。而暗处，一些被这香气和动静吸引的目光，正悄然变得复杂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