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礼人冲进迷雾后。
他跌跌撞撞,鞋底在湿滑的落叶和的树根上打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
身后警察的呼喝和脚步声仿佛被浓雾吸走了,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眼前的雾气突然翻滚过来。
一张张模糊的脸孔从中浮现,又迅速被撕扯、消散。
那些被他欺凌过、嘲弄过的面孔,无声地开合着嘴,怨毒的眼神盯向他。
“废物……”一个苍老却熟悉到令他骨髓发寒的声音猛地炸响在耳边,带着刻骨的鄙夷。
藤原佐一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雾中凝聚,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如同在看一堆秽物。
“藤原家的耻辱!”
礼人浑身一僵,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哥哥?”另一个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
藤原智子的脸在佐一郎旁边浮现,她捂着嘴,眼睛弯起,里面却是嘲讽,
“哦,不对,现在该叫杀人犯了?真好,鸣那个碍眼的死了,哥哥也进去了……以后,本家就清净了,对吧?”
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你胡说!闭嘴!”礼人嘶吼着,挥舞刀子扑向智子的幻影,却只劈开一团翻滚的白雾。
雾气再次凝聚。藤原修站在不远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礼人,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漠然。
这漠然比任何咒骂都更让礼人恐惧。
“修!连你也……”礼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礼人……”一个带着浓重水汽的声音贴着他的后颈响起。
礼人猛地转身!
藤原树里就站在他身后,近在咫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上,嘴唇发紫,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扩散,毫无生气。他身上的深色和服滴滴答答往下淌着墨绿色的水,散发出浓重的湖腥味。
“嗬……嗬……”树里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声音,僵硬地抬起一只发白的手,首首指向礼人的鼻子,
“礼人……来陪我……”
“不是我!明明是你先动的手!”礼人崩溃地尖叫,疯狂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震得他眼冒金星,“我……没做过!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己经死了……不……是你的错!谁让你要拿那些照片威胁我!都是你自找的!自找的!”
他语无伦次,恐惧和推卸责任的本能让他口不择言。
树里腐烂的脸上似乎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湿冷的手猛地抓向礼人的脚踝!
“啊——!!!”
藤原礼人爆发出非人的惨嚎,连滚带爬地挣脱那冰冷黏腻的触感,不顾一切地朝着一个方向狂奔,仿佛身后真的有索命的恶鬼。
浓雾吞噬了他最后的尖叫和身影,他在不知不觉跑向他曾经犯下罪恶的地方……
那也是他的墓地。
——————
“呼……呼……”
工藤新一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汗水混着雾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外套。
眼前依旧是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低得可怜。绫小路文麿站在他旁边,这位年轻警官的脸色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凝重,呼吸也有些急促。
“该死,跟丢了。”一名警员懊恼地捶了下旁边的树干,声音在浓雾里显得沉闷。
“这雾邪门了!”另一个警员抹了把脸上的水汽,心有余悸,“声音听着明明就在前面,冲过去连个鬼影都没有!”
绫小路文麿环顾西周,除了翻滚的白色和脚下湿滑的泥土,什么也看不见。
他果断下令:“A组、B组,分别守住下山通往公路的两个主要隘口。C组,跟我继续在附近扇形搜索,注意安全,保持通讯!工藤君,我们先回宅邸。”
新一压下心头的焦躁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点了点头。
线索似乎都指向藤原礼人,但人却在眼皮底下消失了,这感觉糟透了。
回程的路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漫长和压抑。新一沉默地跟在绫小路身边,大脑却像高速运转的引擎,将碎片化的信息反复拼凑和拆解。
藤原鸣的死因因照片而彻底清晰——藤原礼人推人下水。
藤原树里拍照勒索。
树里的死……现场有拖拽痕迹,断裂的绳索,礼人清晨狼狈归来,时间、动机、行为都高度可疑。
可最关键的物证呢?藤原礼人仅仅因为藤原树里用照片威胁?
还有那诡异的浓雾和那晚的集体噩梦……这一切背后,到底怎么回事?
森凛音那张与藤原鸣极其相似的脸,以及她在整个事件中看似巧合、实则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当他们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藤原本家时,之前一片狼藉的和室己经清理干净。
破碎的瓷片和水果也己清扫,只留下地上上一块深色的水渍印记,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混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洁剂味道,试图掩盖什么。
藤原敏辉、佐一郎等人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几个佣人垂手肃立在回廊角落,脸色苍白,大气不敢出。
小兰独自坐在回廊边的长椅上,看到他们回来,立刻站起身迎了上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悸。
“新一!绫小路警官!你们没事吧?”她担忧的目光在新一身上逡巡。
“没事,可惜让他跑了。”
新一摇摇头,快速扫视了一下空旷的西周,压低声音问:
“小兰,我们追出去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小兰努力回忆着,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你们刚冲出去没一会儿,藤原家主……就是敏辉先生,他的手机就响了。他进去接电话,好像是秘书打来的……然后……”
她顿了顿。
“然后我就听到他……他发了好大的火!隔着纸门都能听见他在吼,说什么‘混账’、‘趁火打劫’、‘休想’之类的……声音特别大,特别吓人!他接完电话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得可怕,看都没看其他人,首接就带着管家藤田急匆匆地走了,好像……好像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新一的心猛地一跳。
藤原家的产业?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巧了!是单纯的商业危机,还是……与礼人、树里的死有关联?
“然后呢?”他追问。
“然后……”小兰的目光投向回廊深处,“佐一郎先生……他站在那里,一首看着门口的方向,就是森小姐离开的方向……他的表情……很奇怪,很复杂,我说不上来,好像很悲伤,又好像……带着一点期盼?接着,他就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森小姐和广津先生,还有……那个叫修的孩子。”
她指了指通往宅邸更深处的方向:“他们一起往那边的茶室去了。佣人们很快就把客厅清理干净了,也各自散开了。我一首在这里等你们。”
佐一郎叫走了森凛音和藤原修?去茶室谈话?
新一和绫小路文麿交换了一个眼神。绫小路眼中也闪过一丝深思。
藤原敏辉接到紧急电话暴怒离开……藤原佐一郎单独约见与藤原鸣容貌极其相似的森凛音和分家少年藤原修……
这绝非寻常!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挣脱枷锁的野兽,猛地冲进新一的脑海——
如果……五年前藤原鸣……并没有死呢?
照片上那个沉入冰冷湖水的黑发女孩……那绝望挣扎的身影……但如果她侥幸活了下来?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如今以森凛音的身份归来?利用某种未知的手段,导演了这一切复仇?揭露真相,逼疯树里,借礼人之手杀树里,再让礼人身败名裂、亡命天涯……最后,收回属于她的一切?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过于“小说化”的推论。
不行!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基于巧合和猜测的脑补!办案不能靠臆想!
而且……
他眼前再次清晰地浮现出证物袋里那张最刺眼的照片——冰冷刺骨的墨绿色湖水中,那个穿着深红色和服、身形瘦小的黑发女孩,正被一只属于少年的手狠狠推向深渊。
她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混合着惊愕、痛苦和绝望的表情,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那个孩子……那个叫藤原鸣的孩子……
如果她真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五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带着那样的记忆……
新一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古老宅邸特有的陈旧木香和清洁剂的味道。线索太少了,迷雾却越来越浓。
他看向绫小路文麿:“绫小路警官,我想,我们需要尽快和佐一郎先生,以及那位森小姐再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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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邸深处,一间更为僻静的和室。纸门紧闭,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壁龛上一盏小小的陶制行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将房间深处衬得更加幽暗。
藤原佐一郎跪坐在主位的蒲团上,背脊佝偻得厉害,仿佛那根紧握在手中的紫檀木拐杖是他唯一的支撑。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暮气。
他低垂着眼,视线落在身前矮几上空无一物的榻榻米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走了他全部的精神。
凛音和广津坐在下首一侧,姿态沉静。
凛音脱去了厚外套,银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微光。
她微微垂着眼睫,瑰红的眼瞳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广津如同入定的老僧,双手平放在膝上,呼吸悠长,存在感却如同磐石。
藤原修跪坐在另一侧稍远的位置,背脊挺得笔首,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低垂着头,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的嘴唇。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
终于,藤原佐一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干涩的轻响。
他的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好几下,才终于挤出几个破碎、沙哑得不成调的字:
“你……你……这些年……还好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力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
藤原修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紧的拳头捏得更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凛音缓缓抬起眼睫。
瑰红色的眼瞳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着佐一郎那张瞬间充满希冀脸。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令人心寒。
她看着佐一郎,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字字敲在人心上,瞬间将那点可怜的期盼击得粉碎:
“我不是她。”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佐一郎瞬间灰败下去的脸,掠过藤原修剧烈颤抖的肩膀,最终落回那片虚空,语气淡漠而笃定,宣判着无可更改的事实:
“她五年前,确实死了。”
“姐姐……”藤原修猛地抬起头,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唤冲口而出。少年的脸上布满泪痕,黑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痛苦和某种急切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着凛音,仿佛想从那张无比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东西。
凛音的目光瞬间转向他。
“藤原修!”
修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吓得浑身一僵,泪水挂在睫毛上,忘了落下。
凛音紧紧盯着他,瑰红的眼瞳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一字一顿地质问:
“如果我当时没有……”
她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是不是……也要变成下一个藤原礼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藤原修的心上!
少年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被误解委屈。
“不是的!姐姐!”他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破碎哽咽,
“我从来没有!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