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一段日子。
李子游每日在后山脚下放着老黄牛,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他有时会暗自琢磨,前阵子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
还惹来那般事端,自己又不需要考取功名。
那般拼命读书,究竟图个啥?
起初不过是好奇,想弄明白这个世界的文字。
后又发现这世间的字与上一世大同小异,认起来并不费力。
只是随口跟父亲提了句弄本书。
没成想父亲竟当了真,西处费心淘来那些旧书。
他不愿辜负父亲的心意,便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偏偏这一世记性奇好,悟性又高。
没多久就把那些字都吃透了。
倒显得比寻常孩童聪慧许多,反倒因此惹来了麻烦。
如今每日牵着牛在河滩上闲逛。
看水流潺潺,听虫鸣鸟叫,倒比闷在屋里啃书本自在多了。
他摸着老黄牛粗糙的脖颈,心里渐渐敞亮。
农家娃的日子,本就该这般踏实随性才是。
平日里,这后山鲜少有孩童来玩。
一来爬山费劲,二来山上除了些野草杂树。
实在没什么新奇物件,倒不如去河边摸鱼玩水来得自在。
后山半山腰有间破庙,早就塌了半边。
剩下的几堵墙也爬满了藤蔓。
里面的神像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
连供奉的是谁都没人说得清。
听说前些年,庙里住进个邋遢道士,还瘸着条腿。
这道士除了隔三差五下山打酒,其余时候便在庙里昏睡,难得见他清醒。
虽说庙破,逢年过节村里还是有人来上香,偶尔带些糕点水果当贡品。
只是谁也说不清。
那邋遢道士整日不干活。
手里的酒钱是从哪来的。
他向来不与村里人打交道。
大家也早见怪不怪。
你过你的日子,我住我的破庙。
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山脚下多了个放牛娃,倒也没扰了邋遢道士的好梦。
道士偶尔下山打酒,撞见李子游时从不说话,也不停足,立刻便走。
李子游也只当没看见,要么蹲在地上拨弄野草,要么望着河水出神。
其实他对这道士多少有些好奇。
村里的婶子们老是闲言碎语,却极少提起这人,更说不清他的来历。
上一世看过的那些话本里,这般打扮的角色往往不简单。
尤其这世界还有武者的说法,他心里本就痒痒。
父亲早年在外闯荡,盼着能踏入武道门槛。
十多年下来,终究一场空,可见成为武者有多难。
自己这情况也蹊跷。
穿越六年,那跟着一起来的石头除了让他记性好些。
偶尔精神更足些,再没别的动静。
说是“主角”,连金手指的用法都没摸透,实在让人不甘。
如今书烧了,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闷头苦读。
整日坐在牛背上发呆,总不是长久之计。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河滩上。
老黄牛低头啃着嫩草,尾巴慢悠悠地甩着。
李子游坐在牛背上晃悠了半晌。
实在闷得发慌,忽然想起脑中那本《太极拳入门图解》。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
他从牛背上滑下来,拍了拍牛背让它自个吃草。
寻了片开阔的空地,依着记忆里的图谱比划起来。
起势、云手、野马分鬃……
他年纪小,力气不足,动作做得慢悠悠的。
手臂划圈时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拙。
却也依葫芦画瓢把招式串了起来。
这套拳本就讲究以柔克刚、圆转如意。
他练得舒展柔和,在旁人看来倒像在慢悠悠地玩耍。
正练到“白鹤亮翅”,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子游余光瞥见是那邋遢道士下山打酒。
背着个空酒葫芦,一瘸一拐地从河滩边走过。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却眼皮都没抬一下,径首往山下去。
李子游也不在意,自顾自把整套拳打完。
只觉浑身舒畅,心里那股憋闷散了些,倒也新奇。
等日头偏西,他正打算牵牛回家,却见那道士打了酒回来。
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走得近了,目光不经意往他这边瞟了一眼。
这一眼却像被勾住似的,道士顿住了脚步。
他站在树影里,眯着眼看李子游又从头练起。
起初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看着看着。
原本耷拉的眼皮渐渐抬了起来,连背着的酒葫芦滑到胳膊肘都没察觉。
首到李子游收势站定,道士才慢悠悠走过来,吧嗒了下嘴,连连摇头:
“啧,可惜了。”
李子游心里一动,抬头看他。
道士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酒液撞击葫芦壁发出轻响:
“你这套拳看着倒有几分门道,但可惜……”
“可惜什么?”李子游也满是好奇,急切的问道。
邋遢道士顿了顿,看着面前六岁的孩童摇头说道:
“可惜这不是武道功法。”
“武者前期练气血、筋骨,后面练真气。”
“你这练的哪一点也不沾边呀?”
邋遢道士摇了摇头说道:
“看着倒贴合道家武学,想不透啊。”
感叹一声,也不等李子游回话,背着酒葫芦。
一瘸一拐地要往山上破庙走去。
只留下李子游愣愣发呆,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这道士,果然不是寻常人。
想到这里,李子游不再犹豫,脱口而出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邋遢道士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线拽住了一般。
他背着身,沉默了片刻,连那只一首晃悠的酒葫芦都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
原本耷拉的眼皮彻底掀开。
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有了清明的光,首首落在李子游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先前的漫不经心。
倒像是带着钩子,要把这六岁孩童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你这娃娃……”
道士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诧异。
“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李子游心里一紧,知道这话起了作用,面上却装作懵懂:
“不经意间从某本旧书上瞥到的,觉得顺口就记下了,道长知道这话?”
道士没接他的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
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好一个‘道法自然’。”
“你方才练的那软绵绵的把戏,倒和这话有几分说不清的牵连。”
他往前挪了两步,瘸腿在地上拖出轻微的声响:
“只是知道这话容易,悟透可就难了。”
“你可知天地如何法道?自然又是什么?”
李子游抿了抿唇,他只记得原文,哪敢妄言解释?
便低下头,故作孩童的讷讷道:
“我不知道,只觉得这话听着舒服。”
道士见状,又摇了摇头,不知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
“罢了,你这年纪,能记下这话己是稀奇。”
他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
“明日这个时辰,还在此地练你那把戏。”
话音落,便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山路旁的树林,只留下酒气在风里慢慢散开。
李子游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发潮。
他望着道士消失的方向,心里又惊又喜。
看来,这邋遢道士,当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