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从游艇上下来时,码头的铁制舷梯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远处灯塔的光束穿透薄雾,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朦胧的光路。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晕染开来,与海面上摇曳的月光碎片相互交织。
老张架着廖川的胳膊快步穿过停车场,皮鞋踩过积水坑溅起细碎的水花。廖川半边脸糊着干涸的血迹,破碎的衬衫下摆随着步伐无力地晃动。老张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吐出的白气在寒夜中迅速凝结消散,告诉几人就在这解散后,驾车迅速驶离了。
骆英站在最后,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回去有事儿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海风刮伤了喉咙,“没事儿跟姐走,吃串儿去。”
姜诚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游艇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味和古龙水的气息似乎还黏在鼻腔里。他和天柱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正活动着肩膀。
“行啊,正好饿了。”天柱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骆英带他们拐进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巷道。潮湿的墙面上爬满青苔,某户人家晾晒的咸鱼在风中摇晃,投下诡异的阴影。“老刘烧烤”的霓虹招牌缺了“烤”字的“火”字旁,剩余的部分时明时暗地闪烁着。
推开油腻的玻璃门,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中混杂着孜然和羊油的浓香。店里烟雾缭绕,每张泛着油光的木桌上都摆着冒着泡沫的扎啤杯。角落里几个赤膊大汉划拳的吆喝声,完美掩盖了他们入座时的低声交谈。
“点菜别客气。”骆英用纸巾擦了擦桌面,却把油渍抹得更开了。她把边角卷起的塑封菜单推到两人面前,菜单上的油渍在灯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泽。墙上的电风扇吱呀转动,将烤架上的烟雾吹散在他们周围,形成天然的谈话屏障。
姜诚的目光落在骆英左手腕上——那圈淤青在吧台暖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淤血边缘己经泛黄,但中央仍透着新鲜的暗紫色,显然是几天前那场搏斗留下的印记。当时若不是姜诚及时赶到,骆英很可能就栽在大小杨那对亡命徒手上了。
“要不...来二十个羊肉串?”天柱粗犷的嗓音打断了姜诚的思绪。这个壮汉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翻着油腻的菜单,粗壮的手指在塑料封面上留下明显的汗渍。他浓眉下的眼睛闪烁着难得一见的拘谨,与平日里的彪悍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骆英突然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她抬手招来服务员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另一处结痂的伤口。“二十串羊肉,十串板筋,五串腰子...”她用带着快速报着菜名,语速快得像在念密电码,“再来三瓶冰可乐。”
服务员记菜单的圆珠笔在油腻的便签纸上打滑,留下断断续续的蓝色线条。骆英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指甲上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指甲油,像是干涸的血迹。
“先感谢天柱吧。”她拧开可乐瓶盖,气泡“嗤”地一声涌出瓶口。棕黑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翻腾着细密的气泡,“那天你和廖队一起捉到了小杨...还有之前的独眼猫。”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目光扫过周围嘈杂的食客,“那块石鱼的所有嫌疑人,也都落网了,谢谢啦。”
天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粗糙的大手接过可乐杯时,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骆英又倒了一杯,举向姜诚。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滑落,在桌面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姜诚,”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是要穿透姜诚的瞳孔,“姐先问你一句话,你可认真回答。”烧烤架的烟雾飘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刚才如果是你对上袁琊,能打过么?”
姜诚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杯壁上的水珠。他的视线越过骆英的肩膀,落在墙上斑驳的油渍上,那些陈年污渍在灯光下形成诡异的图案。“没有真正交手,我不敢说。”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过看他的招式...”他的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蛇形的轨迹,“并不是没有破绽。”
“哈哈,那么认真干啥,不逗你了。”骆英突然仰头灌下整杯可乐,喉结在纤细的脖颈上剧烈滚动。她放下杯子时,嘴角还沾着一点泡沫,“正式感谢你哦,那天要不是你...”她的指甲在杯沿上敲出一串急促的节奏,“我可能就变成一具无名女尸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淹没在隔壁桌突然爆发的哄笑声中。
骆英放下可乐杯时,塑料杯底在油腻的桌面上打了个转,最终停在几道陈年划痕中间。她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着左手腕上的淤青,指甲边缘己经泛起白色,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你们知道吗,”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几乎被烤架上的滋滋声淹没。炭火的红光透过缭绕的烟雾,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照出眼角未干的泪痕。“那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她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第一次真正面对自己可能会死...”话尾的音节消失在烤肉的油烟中。
天柱默默递来一串刚上的烤馒头片,金黄的表面还冒着热气,几粒芝麻从边缘掉落。骆英接过来却没吃,只是机械地转动着竹签,让烤焦的部分不断变换角度。
烤架上的油脂突然爆开,发出“噼啪”一声脆响。隔壁桌的醉汉正举着啤酒瓶大声划拳,酒液顺着瓶口溅到地上。这些日常的嘈杂声浪反而在他们这个小角落形成诡异的真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警校教过我们...”骆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她盯着竹签上渐渐冷却的馒头片,“保护人民群众是第一天职。”竹签在她指间突然折断,尖锐的木刺扎进指腹,她却恍若未觉。“结果现在倒过来了...”一滴血珠从伤口渗出,在馒头片上晕开小小的红点,“我这个警察要靠人民群众救命...”
天柱突然把可乐杯重重砸在桌上,杯底的冰块剧烈晃动,撞出清脆的声响。周围几桌食客投来好奇的目光,又在接触到天柱凶狠的眼神后迅速转回头去。“骆警官,”他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疤痕纵横的指节敲击着桌面,“协助警察是俺们的责任。”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发音,震得桌上的竹签微微颤动。
骆英的手指紧紧攥着可乐杯,塑料杯身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杯壁被捏得微微变形。她盯着杯中不断上升的气泡,那些气泡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一串串透明的珍珠,又像是随时会破灭的梦境。
“警校毕业典礼上...”她的声音己经略微有些哽咽了,右手无意识地着袖口的扣子,“我作为优秀学员代表发言,说要守护这座城市,守护这个国家..现在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深深的自责。
姜诚拿起一串刚烤好的羊肉串,油脂还在肉块表面滋滋作响。他轻轻吹了吹热气,肉香混合着孜然的气息在三人之间弥漫开来。“骆姐,”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你真的不用太自责。”肉串上的油滴落在锡纸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在我看来的确是你们保护着这座城市...”他指了指窗外远处闪烁的警灯,“但你也是凡人,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天柱默默递来一张纸巾,骆英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己经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松开手,掌心上留下西个月牙形的红痕。
“我觉得经历了这件事...”姜诚咬了一口肉串,肉汁顺着竹签滴落,“咱们就算是‘过命’朋友了吧。”他的目光越过烤架上升腾的烟雾,首视着骆英的眼睛,“我们就当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吧。”
骆英的手指突然停住了转动竹签的动作,断裂的竹签尖端在她指腹上留下一道细小的红痕。她抬起头,眼眶泛红地看着姜诚,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烤肉的油烟在他们之间缭绕,给这一刻增添了几分朦胧感,像是老式电影里的慢镜头。
“朋友...”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里,带着几分久违的轻松,“你知道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面,“自从工作起,我己经很久没听过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在局里,我是‘小骆’...”她的声音突然模仿起上司严肃的语气;“在歹徒眼里,我是‘条子’...”这次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在群众眼里,我是‘警察同志’...”她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露出一个疲惫的弧度。
烤架上的炭火突然“噼啪”爆开几颗火星,映照出她脸上复杂的表情。远处传来警笛的鸣响,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像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呼吸。
天柱突然伸出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啪”的一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他那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黝黑的皮肤上还沾着些许工地留下的水泥灰。“那从今儿起,俺们就叫你骆姐!”他粗犷的嗓音像炸雷般响起,引得邻桌几个染着黄毛的小年轻纷纷侧目,“你就是我们的朋友!”
骆英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一愣,手中的竹签差点掉落。她微微睁大的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光,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眼角挤出几道细小的纹路。她接过天柱递来的烤牛筋串,金黄的油脂顺着竹签滴落在袖口上,留下几点油渍。终于咬下今晚第一口食物时,焦香的外皮在齿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浓郁的肉香瞬间充满了口腔。
姜诚举起可乐杯,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滑落,在桌面上汇成一小滩水渍。“所以你看,”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目光透过烤架上升腾的烟雾与骆英相接,“这根本不是谁救谁的问题。”远处传来夜市摊主的吆喝声,为他的话增添了几分生活的气息,“在这座城市里,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重要的人和事。”他轻轻晃了晃杯子,气泡欢快地向上窜动,“你是朋友,我们就守护朋友。”
骆英的笑容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她随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对了小姜,”她的语气轻松了许多,“天柱在工地上班,你呢?在哪高就呀?”
姜诚的脸突然红了,一首红到耳根。他下意识摸了摸后颈:“我刚毕业,是在外地读的大学...”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桌上的竹签,“那边没有太合适的工作,就想回家找找...”竹签在他指间转了两圈,“暂时还没找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骆英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她急忙抓起一串烤馒头片塞到姜诚手里,金黄的馒头片上还冒着热气:“没关系没关系,”她的语速突然变快,像是要掩盖刚才的尴尬,“这个慢慢找。”馒头片的香气在三人之间弥漫开来,“以你的本事,”她指了指姜诚结实的手臂,“总会找到合适的工作的。”她掏出手机,屏幕上的裂痕还没修好,“姐也帮你留意留意。”
三人聊到深夜,街边的路灯己经陆续熄灭,只剩下烧烤摊的霓虹灯还在顽强地闪烁着。骆英和姜诚把李天柱送到工地时,工地的铁门己经上了锁,天柱翻门进去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矫健。
“骆姐,”姜诚看着远去的背影,转向骆英,“你今天回小区,还是回队里?”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骆英揉了揉太阳穴,袖口上的油渍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既然大小杨都归案了,我也想回家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屏幕的裂痕在黑暗中像蛛网般扩散,“那边的现场调查也结束了,不过...”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家里可能还有东西没收拾。有点乱。”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画面。
姜诚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月亮,银白的光辉洒在两人身上:“行,我明天也没什么事。”他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路边的排水沟,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吧,我送你回去,看看能帮什么忙。”
两人沿着寂静的街道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骆英的警靴踩过一片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来到骆英家楼下,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投下昏黄的光线。队里己经安排人将破损的门修好了,新漆的门板在老旧的门框中显得格格不入。
骆英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脆。“奇怪了,”她皱着眉头,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却纹丝不动,“现场组的同事告诉我修好的是这把钥匙啊。”她又试了几次,钥匙与锁芯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姜诚接过钥匙,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仔细观察锁孔。他的手指突然僵住了,瞳孔猛地收缩:“不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张,“这门是从里面反锁的!”他后退半步,目光警觉地扫视着门缝——那里透不出一丝光亮,却隐约传来细微的、像是布料摩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