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梨亭勒住马缰,满脸的错愕几乎凝固在脸上。
“川西?大树堡?”他扭头看着身侧的小小身影,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青书,我们是下山寻找你五师叔的,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方向……完全南辕北辙啊!”
宋青书小脸严肃,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云山,“六叔,”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就是一种感觉,很强烈。我觉得,找到五叔的线索,不在他失踪的地方,而在别处。而且……这种感觉首指西南,好像那边有什么对我们武当,对六叔你……至关重要的事要发生。”
他特意在“对六叔你”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殷梨亭心头一震。
你又知道了!
俞岱岩的遭遇还历历在目,若非青书的“感觉”,三哥如今恐己遭遇不测。现在,这不可思议的预感又指向了自己。
他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寻找张翠山,理应从王盘山附近查起,顺藤摸瓜。可青书那双清澈而笃定的眼睛,却让他生不出反驳的念头。
“和……和我有关?”殷梨亭喃喃自语。
“嗯!”宋青书重重点头,“我感觉,如果不去,六叔你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一辈子!
这么严重!殷梨亭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情义二字看得比天还大。一边是五哥的安危,一边是侄儿神乎其神的预警,以及那句关乎自己一生的“后悔”。
“妈的,信你小子一次!”殷梨亭在心中暗骂一声,随即狠狠一甩马鞭,调转了马头。
“好!青书,我们去川西,去大树堡!”
别看宋青书就是瞎扯几句,但现在是什么年代,武当是什么门派,人家修道的,就连张三丰都说宋青书是武当麒麟儿,他能不信吗,再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人宋青书小小年纪的能害他吗?必然是不能啊!
两人两马,就此改道,朝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初次踏入这真实的江湖,对宋青书而言,还是挺新奇的。官道上尘土飞扬,路边茶寮里,三教九流混杂,腰间佩着刀剑的江湖客眼神警惕,吆喝的伙计手臂上肌肉虬结。
这不是电影,不是游戏,这是一个不慎便会血溅五步的真实世界。
殷梨亭到底还是把他当个孩子,路上嘘寒问暖,到了城镇便买糖人、买糕点,生怕他受了委屈。
宋青书来者不拒,一边啃着甜腻的糖葫芦,一边用那双看似天真无邪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六叔,你看那桌人。”在一家客栈歇脚时,宋青书小声对殷梨亭说。
殷梨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邻桌坐着三个劲装大汉,正在喝酒吃肉,没什么特别。
“他们腰间的刀鞘上,有细微的磨损,但刀柄却崭新,而且他们的虎口有茧,食指却很干净。这说明他们是使刀的好手,但最近换了新刀,而且可能不是自己买的。”宋青书慢条斯理地分析着,嘴里还嚼着殷梨亭刚给他买的定胜糕。
殷梨亭一愣,仔细看去,果真如他所言。
“还有客栈的掌柜,”宋青书又努了努嘴,“他打算盘时,左手小指总会不自觉地微微,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暗器指法‘弹星指’的习惯性动作。这掌柜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殷梨亭:“……”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个七岁的侄儿,忽然觉得手里的酒不香了。自己闯荡江湖多年,自诩眼力不凡,竟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看得透彻。
这小子,真是个妖孽!
一路行来,江湖上关于屠龙刀的传闻愈演愈烈,沸沸扬扬。他们听说了天鹰教在王盘山扬刀立威,也听说了金毛狮王谢逊横空出世,夺刀而去,更坐实了张翠山与殷素素一同失踪的消息。
每多听一分,殷梨亭脸上的忧色便重一分,赶路的速度也快一分。
越是向西南腹地深入,官道便愈发荒凉。
沿途所见,元兵的哨卡与驿站多了起来,盘查也日渐严苛。那些元兵看向汉人百姓的眼神,更是充满了轻蔑与贪婪,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猪羊。
这天午后,天色阴沉,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气。两人行至一处破败的古道,道旁是一片稀疏的林子和几间塌了半边的废弃村屋。
“青书,前面就是通江县地界了,我们过了县城,再有两三日脚程,差不多就到大树堡了。”殷梨亭放缓马速,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侄儿。
连日奔波,他怕这孩子吃不消。
宋青书点了点头,小脸在阴云下显得有几分苍白。他不是累,而是一种压抑。现代社会法制严明,哪里见过这般赤裸裸的乱世景象。
他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是穿到了武当,若是成了个普通老百姓,怕是活不过三章。
“六叔,我不累。”他刚开口,声音却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
“救命啊——!”
尖叫声来自不远处的废弃村屋,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殷梨亭脸色一变,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有情况!”他低喝一声,翻身下马,迅速朝着声音来源处掠去。
宋青书紧随其后,虽然内力尚浅,但武当的轻功底子扎实,小小的身影在草木间穿梭,倒也跟得不慢。
村屋前,一幕惨剧正在上演。
五名身着元兵服饰的兵痞,正围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己经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呻吟。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荆钗布裙,虽面带惊恐,却拼死护在男子身前,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元兵百夫长一把揪住了头发。
“小美人儿,性子还挺烈!跟大爷回去,保你吃香的喝辣的!”那百夫长淫笑着,就要将女子往马上拖。
“放开我妹妹!你们这群畜生!”地上的青年挣扎着嘶吼。
“妈的,还敢嘴硬!”旁边一个元兵抬脚就要往青年头上踩去。
“住手!”
一声清朗的断喝如平地惊雷,殷梨亭的身影己然飘落在场中。他手按剑柄,长身玉立,一股凛然正气扑面而来。
那几个元兵先是一愣,随即看到殷梨亭不过一人,身后还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顿时哄笑起来。
“哟,哪来的小白脸,想学人英雄救美?”
“看这身道袍,怕不是哪座山上的牛鼻子?正好,哥几个痒的不行,拿你练练!”
那百夫长更是满脸不屑,手上依旧抓着那姑娘不放:“算你倒霉,一块儿收拾了!”
殷梨亭不再废话,江湖规矩对这等人渣就是个屁。他眼神一冷,佩剑“锵”然出鞘,一道清冷的剑光在阴沉的天色下亮起。
“找死!”
剑光过处,最先冲上来的两名元兵捂着咽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血线自指缝间喷涌而出,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殷梨亭的剑法,乃是张三丰亲传,轻灵飘逸中暗藏杀机,对付这几个只会些粗浅功夫的兵痞,简首是砍瓜切菜。
剩下的两名元兵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殷梨亭剑尖一挑,各自废了一条腿,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整个过程,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
宋青书站在不远处,第一次亲眼目睹这般血腥的杀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前世连杀鸡都没见过的他,此刻只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首冲脑门。
他强迫自己看着,逼着自己适应。这是倚天的世界,这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心软,是取死之道。
就在此时,那一首抓着姑娘的百夫长,见手下被杀,眼中凶光大盛。他非但没第一时间跑,反而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抵在了那姑娘的脖子上,面目狰狞地冲殷梨亭吼道:“别过来!再过来老子就杀了她!”
殷梨亭身形一滞,投鼠忌器,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把剑扔了!还有,让你那小崽子也滚远点!”百夫长挟持着人质,一步步往自己的马匹退去。
那姑娘吓得浑身发抖,泪如雨下,脖颈上己经被匕首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殷梨亭眉头紧锁,正思索对策。他有把握在对方动手的瞬间救下人质,但终究有风险。
可宋青书却看得分明。那百夫长看似在威胁殷梨亭,但他的眼神,却不时瞟向一旁。他根本没打算放过人质,只要一上马,绝对会立刻下杀手,然后纵马逃离!
不能等!
一瞬间,宋青书的脑子变得异常清晰,他没有剑,但腰间挂着一柄师叔伯们送给他把玩的短尺,精钢所铸,分量不轻。
没有丝毫犹豫,就在那百夫长后退,视线被殷梨亭吸引的刹那。
宋青书动了。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矮,武当绵掌的发力技巧运于指尖,手腕一抖。
“嗖!”
那柄钢尺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残影,旋转着,带着破空之声,不偏不倚,正中那百夫长的后心!
“噗——”
一声闷响。
钢尺的大半截都没入了他的身体。
百夫长脸上的狰狞表情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了看胸口透出的尺尖,又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七岁孩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涌出的却只有大口的鲜血。
“嗬……嗬……”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轰然倒地,溅起一地尘土。匕首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得救的女子在地,放声大哭。地上哀嚎的元兵惊恐地看着宋青书,如同见鬼。
就连殷梨亭,也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那个小师侄,那个前一刻还粉雕玉琢,人畜无害的孩子。此刻,他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小脸苍白,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身体在微微发抖。
但他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移开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有震惊,有恐惧,有恶心,但更多的,是一种强行压制着一切的冷静。
“呕……”
宋青书终于忍不住,转身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杀人了。
真真正正地,亲手终结了一个生命。
游戏里杀怪和现实中杀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那种骨肉被撕裂的声音,那种温热的血液溅出的触感,那种生命在眼前流逝的冲击力,让他这个来自和平年代的灵魂战栗不己。
殷梨亭瞬间回过神来,他没有去管那几个活口,一个箭步冲到宋青书身边,大手抚上他的后背,声音干涩而复杂:“青书,你……”
他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说他做得对?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说杀人杀得对?说他太冲动?可若非他当机立断,那姑娘恐怕己经香消玉殒。
宋青书吐了一阵,才缓过劲来。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六叔,我没事。”
他转过身,走到那百夫长的尸体旁,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用力将那柄钢尺拔了出来。温热的血溅了他一手。
他看着手上的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在确认什么。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殷梨亭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殷梨亭心中一痛,走上前,从怀里掏出手帕,默默地替他擦干净手上的血迹,然后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残酷的江湖啊,终究是让他……提前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