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钦。
这三个字钻进耳朵,依萍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脑子里针扎一样疼。
“嗡——”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些记忆碎片,一下子全灌了进来。
她看见了。
一条又湿又脏的巷子。
冷雨浇在身上,凉气往骨头里钻。
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枪,又冷,又沉。
砰!
枪响了。
子弹打中了她。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紧接着,一股热流炸开,眼前红了一片。
鲜血淋漓。
身体不听使唤了,首挺挺地向后倒。
意识往下沉,往下掉,掉进了一片没有底的黑暗里。
她胡乱挥着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捞到一手冰冷的雨水。
就在彻底黑下去之前,她看见了一张脸。
逆着光,一个男人的脸,看不清楚轮廓。
可他脸上的笑,她却记得分明。
悲天悯人,温和儒雅。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属于何书桓父亲,何应钦的笑。一种高高在上的、虚伪的笑。
“依萍!”
杜飞的声音把她从那片全是血的黑暗里,硬生生拽了回来。
依萍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额头上全是冷汗。
身子一软,她整个人没力气地向后倒去。
“你怎么了?!”
杜飞手快,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稳稳地托住。
手掌贴上她的后背,才发觉她单薄的里衣己经被冷汗湿透,冰得吓人。
“我……”
依萍死死抓住杜飞的胳膊,指甲陷得很深,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的嘴唇抖个不停,牙齿都在打架。
她张了张嘴,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何应钦……”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他……他拿着枪,他杀了我……”
她耗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这句断断续续的话。
杜飞紧紧抱着她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上一世,杀了依萍的人……不是日本人?
是何应钦?!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他的视线顺着依萍颤抖的手指望过去,那个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纸上。
何应钦。
一瞬间,杜飞眼里的所有担心和紧张,全都消失了。
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神从担心变成了一片冰冷的杀意,盯着那名字,像是要把它烧出个洞来。
原来是他!
心猛地抽了一下,又冷又沉,堵得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冰冷的身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地稳。
“别怕,有我。”
“不管他是谁,动你一根头发,我让他拿命来还。”
他冷静地将那份名单和账本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藏进了办公室一个极隐秘的夹层里。
“南京政府的高级外交官,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杜飞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狠劲,“没想到也是这堆烂泥里的一条蛆。”
依萍从那阵后怕的虚脱中缓过来,靠在杜飞坚实的胸口,混乱的思绪总算理出点头绪。
她点了点头。
“这份名单,暂时不能全捅出去。”
“否则,我们面对的,会是整个南京政府腐朽势力的围攻。”
杜飞“嗯”了一声。
“那就先拿个小的开刀。”
他哼了一声,眼里没有半点笑意。
“先往上海滩这潭浑水里,丢块小石头。”
“看看能炸出多少藏在烂泥里的妖魔鬼怪。”
与此同时,陆公馆阴暗的角落里,另一场恶毒又愚蠢的合计正在进行。
阴冷潮湿的地牢。
如萍提着一个食盒,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溜了进来。
“妈。”
王雪琴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眼睛通红,见人就想咬一口的样子,一把抢过食盒就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她抹了把油腻的嘴,隔着冰冷的铁栏杆,压着嗓子骂。
“没用的东西!现在才来!想饿死我啊!”
“妈,爸看得太,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
如萍委屈地辩解。
“尔豪和梦萍,他们也在想法子救你出去。”
“他们?”
王雪琴嗤笑一声。
“指望他们,我还不如指望陆振华那个老东西良心发现!”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只有一个法子,联系魏光雄!”
如萍一脸为难:“可……他现在是通缉犯,上哪儿找去?”
王雪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你当我们为什么栽得这么惨?全是杜飞和陆依萍那个小贱人搞的鬼!”
“杜飞这个人,留着就是个天大的祸害!”
王雪琴的眼神变得阴狠。
“我听光雄提过,杜飞的后台是沪上茶馆的老板,是个手眼通天的地产大亨!想动杜飞,得先把他这靠山给拔了!”
“而且,杜飞算计我们,图的就是魏光雄手里的生意账册和那份名单!”
“你想想,他要不是赤色分子,要那些东西干什么用!”
如萍的脑子“嗡”的一声,被她妈这番话里头的信息和狠毒给惊呆了。
王雪琴压低了嗓子,那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头皮发麻。
“你就跟外人说,杜飞和沪上茶馆的人是赤色分子,手里还藏着一份要命的走私犯名单!”
“这顶红帽子一扣,谁都摘不下来!”
“到时候,根本不用我们动手,自然有的是人替我们,要去他们的命!”
王雪琴死死盯着如萍,一字一句地哄骗。
“你当杜飞现在为什么护着陆依萍?因为依萍就是他同伙!”
“你想想,等他们都死了,书桓心里还能有谁?”
如萍看着母亲那张因为愤怒和算计而扭曲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眼里那点犹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跟王雪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兄妹三人找来了何书桓。
如萍把从王雪琴那里听来的“情报”抖了出来。
“我妈……我妈说……她听说,杜飞跟沪上茶馆的老板……他们好像是……是赤色分子……”
“什么?!”
何书桓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杜飞敢这么嚣张,这么无法无天!
他竟然是赤色分子!
而依萍,他可怜的、单纯的依萍,是被他给蒙蔽了!
他脑子一热,觉得自己就是拯救公主的骑士,热血沸腾,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现在要做的,不只是揭露杜飞的罪行。
他要从赤色分子的魔爪里,救出自己心爱的姑娘!
他就这样,和陆家兄妹结成了一个可笑又可悲的“复仇联盟”。
当晚,何书桓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书房。
他铺开信纸,提笔给远在南京的父亲何应钦写信。
他把从如萍那里听来的一切,添油加醋,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正义笔触,详尽地写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走到街口的邮筒前,将那封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信,毫不迟疑地投了进去。
他几乎己经看见,杜飞被绳之以法,而依萍梨花带雨地扑进自己怀里,满眼感激。
同一时间,《大公报》的加急版报纸,铺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头版头条,是一个骇人的标题。
《巨蠹通敌!掌财要员竟与日寇密谋走私,国法难容》。
南京。
外交官邸。
何应钦刚开完会,秘书便将一封上海来的家书和一份最新的《大公报》,恭敬地放在了他桌上。
他先拆开了儿子的信。
信上的内容,让他温和儒雅的脸上,那抹惯常的笑意,一点点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