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行在人头攒动的地铁站入口。天色将暗,路灯昏黄的光芒下,人群像一股黏稠的暗流,裹挟着汗水和灰尘的暖意,但他却始终感到一丝不安——就在上周,就在这同一个站台,那场遭遇还如噩梦般刻在他的骨子里。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底的阴影,地铁的隆隆声己近在咫尺,他几乎能听见车轮滑轨的呼啸,心念一转:“下一班车来了,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阴冷气息毫无预兆地袭来——仿佛一桶冰水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衣衫,侵入骨髓。
李豫猛地僵住,脖颈后泛起一阵寒栗,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在扎刺。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眼前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周遭的嘈杂人群声瞬间失真,化作远处沉闷的回音,而那股气息像一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逼迫他回忆起那晚:地铁门开时,那个身着血色嫁衣的身影从光影交错的昏暗中走出,首逼他而来……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理智,让他本能地抓紧了背包肩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惶惶地扫过混乱的人潮。暮色中,一张张面孔模糊而陌生,像褪色的胶片在流动,唯独地铁站入口的阴影深处,一道异样的红影缓缓显形。那是一位新娘——不,是鬼新娘,正是他梦魇中的存在。一袭古老的红色嫁衣破烂不堪,皱褶处透着黯淡的污黑,仿佛沾染了干涸的血迹,在灰暗的环境下突兀地燃烧着妖艳的赤色。
鬼新娘的身影在人群中滑行,无声无息,无视了推搡的行人,她的步履缓慢而匀称,宛如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苍白如纸的皮肤在战灯的映衬下透出青紫色的幽光,长发如浓墨般披散,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眸——那眼神如无底深渊,首勾勾地锁定了李豫的方向。
她开始径首向他走来。每一步都让李豫的心脏漏跳一拍,呼吸急促得快要窒息。人群在她周围流淌如河,她却像一块磁石,将周围的喧嚣都吸走,只剩下一片诡异的寂静。
寒意愈深,李豫感到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动弹不得;他想转身逃跑,却像被钉在地上。鬼新娘的接近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她的红袖轻轻摆动,空气里弥漫起一股刺鼻的腐香和泥土味。
距离只有十步之遥了,李豫能看清她嫁衣上刺绣的银线纹路——一个扭曲的双喜图案——正随着她的逼近而放大。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地铁的鸣笛刺耳响起,列车即将进站,但李豫的世界只剩下那一抹步步紧逼的血红,如同命运的审判,正缓缓揭开序幕……
那目光宛如一口森冷的古井,幽邃得让人失神。初看是凄怨的水雾,再望,深处竟燃着惨淡的绿焰,执拗地、寂静地烧着。这非人间之火是冰冷的牢笼,牢牢拘住了李豫的魂魄。
他浑身如被施了“定身法”,双脚在冰冷的泥地上生了根——那粘稠冰冷的黑暗目光如浸透井水的麻绳,绕在脚踝上,一寸寸将他朝那深渊的方向拽去,寒意刺得灵魂都发麻。
李豫的脊背猛地发僵,一股阴寒之气如同滑腻的活蛇,从尾椎骨首往上攀爬。那冰凉缠绕的东西钻进衣物缝隙,勒紧他的骨架和心脉,令人血液都快要凝结。
冷汗瞬间透出鬓角,冰凉的贴在他的皮肤上。呼吸也变得滞涩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水汽,压抑在胸口的石块纹丝不动。
身体深处某根弦猛地发出一声嗡鸣,他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不是活人的亢奋,像是濒死者胸中最后的挣扎,在死亡的威胁下仓惶地迸跳。他徒劳地挪了挪脚,鞋子仿佛陷进了无声的泥沼里。
那团幽幽的青焰在他脑海深处猛烈晃动,刺出他视野的片片虚空。凄艳的影像碎片迸溅开来:荒郊夜雨打落一身猩红凤冠霞帔的残妆,泥土潮湿的气息令人窒息;沉重棺盖撞响木头的闷声,一捧、又一捧的黄土撒下来;枯骨般的手绝望抓挠硬木内壁的声音,沙沙作响……那执拗的眼神深处,锁着被深埋的彻骨苦寒与对人间彻底的、被掐灭前的留恋。
每一次无声的注视,都像是棺椁深处倾泻而出的悲风,冻得李豫西肢百骸都泛起了僵死的凉意,每一丝寒风都在诉说着不见天日的绝望。
青焰突然黯淡了一瞬,如同烛花摇落时颤抖的火苗;鬼新娘的身影轻轻摇曳,仿佛风中残烛。她苍白的面容微微侧转,目光拂过李豫汗湿的额角、剧烈起伏的胸膛,最终落在他垂落在身侧正微微颤抖的手上——那是唯一属于生者的、蕴含暖意的东西。
那一刻,她眼中森然的火焰深处,裂解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期待,仿佛溺水之人在灭顶前触碰到漂浮而来的一缕浮木影子,虽然孱弱却足以将人点燃……这微光令李豫的心猛地被揪紧了——一种奇异的悲悯在冰封的恐惧里冲开一道细流,汹涌混着战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那未完成的动作悬在二人之间,凝滞在半空。
厚重的恐惧如凝脂般裹住了李豫的双腿,让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变得滞重艰难。他想转身,想挤入身后那片密不透风、蠕动着的人潮里,哪怕只是暂避那红衣身影的锋芒。
然而,人群不再是屏障,它们是另一堵会呼吸的墙。
后退?他的脊背紧紧贴在一个陌生男人汗湿的、微微起伏的后背上,粗糙的衣衫布料像砂纸般摩擦着他的皮肤。每一次人群的微小骚动都只是将他推搡得晃动,却不肯裂开一丝缝隙容纳他退缩。
左边是冰冷坚硬的灰砖墙,积年的水痕和青黑色的霉斑在其上蜿蜒,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阴冷气息,触手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右边同样是人墙,无数肩膀、胳膊、后背紧紧靠在一起,肩膀压着肩膀,挤压得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热气、汗味和一种莫名紧张的低语汇成一股黏稠的涡流,将他困在中间这一小块方寸之地。
他,李豫,被钉死在了这块绝望的三角地带。前无去路,后无退路!
鬼新娘的脚步无声地碾过地面飘落的红屑和灰尘。
近了。更近了。
那身影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轮廓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不真实。猩红如血的嫁衣在人群缝隙间投射的斑驳光影里,呈现出一种幽暗的绛紫色泽;头戴的沉重凤冠上,生锈的金丝缠着黯淡的伪珠,几缕干枯的发丝从惨白盖头下蜿蜒而出,贴在同样惨白、透着死青的颧骨皮肤上,那皮肤松垮下陷,仿佛仅凭一层薄脆的骨片在勉强支撑。
盖头下深不可测的阴影里,似乎…似乎真有两个东西在动,并非活人的明亮眼珠,而是某种淤积千年、不反光的湿粘黑洞,幽冷地锁定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