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浓重的黑暗包裹着疾驰的车厢,混沌夜色犹如无边墨海,唯有零星光点如磷火般浮过车窗边缘,一闪即逝。他习惯性看向玻璃镜面——倒映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下浮着淡淡的疲倦暗影。
他试图用深呼吸抵御胸膛里越发沉重的敲击。“十、九、八…”心里缓缓数数。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自己空荡的隔壁座椅。数目的过程开始颠簸——下一组数字突然错乱。
一丝无由头的冷汗缓缓滑过耳际,某种未知将要降临的预感骤然紧绷他的神经。那幽深的不安感己不再是伏击者,它正站在面前向他展开阴影的翅翼。
目光再度投向镜影:车顶光管投下的白光映在窗面中,那些凝固的身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斜躺女人模糊的面部、男人微张的嘴唇与僵硬的喉结、角落里交错叠在腿上的手臂……他不由屏住呼吸——镜影中凝固的世界,比现实所展现的全然寂静还要骇人三分。
他猛地收回视线,想驱散心头缠绕的寒意,强迫自己转头首首地看向车厢前方。车厢依然死寂无声。
——目光却瞬间凝固在那片死寂之中。
前排座椅里突然有一只手动了起来。一只包裹在陈旧黑色尼龙手套里的手,从一片深色布料褶皱中缓缓抬起,笨拙却又极其坚决地朝身侧扶手摸索而去。那动作不似生物体该有的连贯,更像一个刚刚开启开关的木偶——僵滞又明确,一点一点,接近扶手。
无声的空气被这个“动”字陡然戳破。
李豫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只摸索的手仿佛也感知到李豫的注视,动作骤然停滞。手套停在离金属扶手还有不到一寸的地方。
紧接着,那只包裹在尼龙布料下的手竟然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李豫的心脏也跟着翻转、下坠——不是要落回座位继续隐藏,竟是要转向后方。
他惊恐地看着那只手上关节僵硬的反转动作——
然而未等他看清手套转向自己的一刻,车厢顶部发出“咔哒”一响脆响。
视野猛然被掐断——所有灯光骤然熄灭!只剩下应急惨白的光线鬼影般亮起,瞬间将车厢内所有的轮廓涂染得扭曲诡谲。就在这绝对突兀的视觉落差转换当中——
“滋啦——”
一种极其怪异的高频电子噪音猝然灌入耳中。这声音不属于广播,不属于设备启停,甚至不像人世之物——像某种机器在极深处突然痉挛爆裂的尖声。噪音如同带电的虫子扎破耳膜,沿着神经疯狂噬咬进脑髓。
李豫猛地用手死死摁住双耳,试图隔绝。但那无形的利齿像是刺穿了他的阻挡,蛮横地钻进颅内,痛楚尖锐如针扎,又带着一股浓烈令人欲呕的铁锈气味。就在听觉即将被那嗡鸣彻底割裂撕碎时——
嗡鸣陡然消失了。
死寂重新归来。
应急灯幽幽亮着,光线下所有的身影重新沉埋进各自的角落,仿佛刚才什么也未发生。
——唯有角落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多出来的一个座位,一张模糊不明的面孔,以及窗外一闪而过的亮光在那张脸上刻下难以参透的笑意。
车厢内柔和的白光毫无征兆地跳动、闪烁,如同急促的喘息,短暂的明灭让乘客们模糊的面孔在光影中倏忽变幻,像一群被惊扰的影子。就在这一刹那的失焦与微寒中,地铁启动的轻微轰鸣声传遍了整个车厢,一种稳定的震动从脚下传来。
李豫的心脏骤然一缩,几乎是被那光线的不稳定所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睡意像潮水般瞬间退去。
列车己经离开站台,窗外的墙壁开始加速后掠,站台的照明光点被拉扯成断续的流光。他的目光本能地投向那片漆黑的车窗玻璃,然而玻璃映出的并非只是飞逝的广告牌灯影和自己略显疲惫的脸庞,更深处似乎还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厚重如墨的夜色。
就在他与玻璃中那双带着迷茫和警觉的眼睛对视的瞬间,一丝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突兀的、从身体最深处涌起的本能。他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有些艰难。
“今晚…有点不对劲。”这个念头毫无根由地闯入脑海,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荡起圈圈涟漪。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拥挤平常的地铁在发车的光影闪烁后,会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异样感——仿佛这寻常的交通工具,正运行在一根无形的、绷紧的弦上。每一个细微的震动摩擦都带着超越日常的余韵。
李豫下意识地环视车厢,拥挤的乘客如常,玩手机、闭目养神、低声交谈……所有的面孔都无比平静、普通。但这份平静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格外可疑。
太过正常的表象下,是否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被强行掩埋?他的预感,如同车窗玻璃上因呼吸凝结又扩散的雾气,模糊但固执地提醒着他:接下来的每一站,每一分秒,都将偏离轨迹。这张冰冷的金属面孔、高速移动的幽闭空间,正在沉默无言中,酝酿着远超“旅程”这一词的含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目光却死死地粘着窗外流动却凝重的黑暗。李豫知道,无论终点在何方,这条轨道——包括它刚刚启动时那短暂的光影异常,都必将刻入他记忆深处,成为一段无法抹去、更无法轻易解读的人生注脚。
地铁沉闷的嗡鸣像是巨兽腹中的低吼,车厢空阔得令人心慌。稀落的乘客如同被随意抛掷的石子:最远处戴着巨大降噪耳机的小伙子,头颅随无形的鼓点轻晃;中间座椅上,一位西装革履的大叔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垂到前胸;斜对角,一位女士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亮她面无表情的脸。
空气里飘浮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倦怠。李豫收回目光,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冰凉的指尖——这过分的安静本身,便是一重无形的压力。
就在这时,头顶的灯管猛地抽搐了一下!惨白的光骤然熄灭,又在不足半秒后重新刺入眼球,随即开始了令人心悸的癫狂舞蹈——明、暗、明、暗……每一次熄灭都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每一次重燃都伴随着电流短促而刺耳的嘶鸣,如同垂死生物的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