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浸湿了背心,黏腻地贴着皮肤,他攥紧了被沿,指节发白,仿佛黑暗中正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逼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在肋骨上,提醒他那个鬼魅般的邂逅绝非幻觉。
夜,漫长得没有尽头,而恐惧,正像冰冷的藤蔓,顺着他的脚踝,无声地向上攀爬。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又或者,是黑暗中某种更细微、更令人窒息的……呼吸?
那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在耳道里翻搅,李志猛地闭上眼,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几乎要将那水泥沁进骨头里去。冷汗像冰冷的爬虫,从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蜿蜒而下,滑过紧绷的下颌。他深吸几口潮湿浑浊的空气,试图将翻腾的内脏摁回去,想要片刻的黑暗,片刻的安宁。
但眼皮合拢的瞬间,不是安宁,而是失控的闸门被轰然冲开。地铁隧道坍塌当天的碎片,裹挟着硝烟味、金属摩擦的腥气和绝望的尖叫,狠狠撞入他的脑海,每一帧都清晰得残忍。
他看到自己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倾斜的地板上;看到扭曲的灯管在天花板凄厉地摇晃,投下光怪陆离、跳着死神之舞的鬼影;最窒息的,是那股无处不在、尘土飞扬、带着铁锈和橡胶烧焦的颗粒感堵塞喉咙的记忆。
而在那片混乱绝望的灰色旋涡中央,一点刺目、鲜异、不容忽视的血红,固执地烙印在他视觉记忆的最中央。
一个身影,就在坍塌核心稍前一点点的位置。
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身影。
不是现代的洁白婚纱,是那种厚重浓烈、金线繁复盘绕于领口、袖口的传统嫁衣,红得像凝固的心头血,在漫天弥漫的灰白尘埃中鲜艳得近乎妖异。人影被爆炸掀起的尘柱和奔涌逃离的人潮碎片化、遮掩,像信号不良的劣质胶片。
上一秒,那血红的宽大袖口还在被气流鼓荡,裙摆在惊慌奔走的小腿间掀起一角滚边,下一秒,一个摇摇欲坠的灯箱、或是一簇爆燃的电火花,就将她整个吞噬。身影纤弱得格格不入,却又坚定地移动着,不是随人流奔逃,而是在浓烟与狼藉中——确切地像是在寻找。
她在侧着头,面庞深深隐在珠翠叮当的华丽凤冠下缘的阴影里,目光却像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反复扫视着他当时所在、此刻却空无一物的混乱角落——那个他曾经摔倒的,冰冷倾斜的地铁轨道旁的位置!那姿态并非惊慌,更像一种执拗的确认,一种淹没在巨大灾难声浪中,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无声、焦灼的呼唤。
“呼——”李志猛地睁眼,瞳孔被骤然回归的现实光线刺得剧烈收缩。墙壁的冰冷仿佛刚刚被烙铁炙烤过。办公室窗外车流的嘈杂带着距离感,与记忆中那排山倒海的轰鸣声形成令人眩晕的和鸣。背上的衣衫己完全湿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片黏腻的寒意。
胃里那阵酸腐翻腾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这短暂却过于清晰的闪回更加汹涌。他用发抖的左手死死扣住右手手腕,指甲深深嵌进皮肉,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感拴住自己那几乎要被拽回灾难现场的魂魄。
但那抹鲜红——在浓烈的尘埃背景中缓慢移动、如同不祥预兆般无声燃烧的红色——却顽固地盘踞在视觉残留的黑暗里,不肯散去,仿佛下一秒,那嫁衣的裙裾就会掀开他办公室的门帘,裹挟着死亡那天冰冷窒息的气息,再一次向他索要一个永远也给不出的答案。
牙齿死死咬住腮帮的,细微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提醒他当下的存在,可那片不断沉浮、带着金线的血红色调,却像烙印在了灵魂深处。
汗水浸湿了李豫的额发,他紧锁着眉头,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脑内掘进。那些关于地铁事故与鬼新娘的碎片——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瞬间的黑暗、飞溅的冰冷液体、人群的尖叫片段、还有那一抹鲜艳刺目的红——像无数燃烧的炭火在他脑海中沉浮明灭。他必须找到它们之间的联系,必须穿透时间的帷幕看清那一日的真相。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记忆的深渊。这一次,他聚焦于“声音”。他试图捕捉混乱尖叫中是否混杂着某种非人的声音。耳边开始嗡嗡作响,起初是模糊不清的低语,像是无数人在隔水呐喊。
他集中意志力,像个精准的调谐师,努力想要过滤掉杂音,提取清晰的内容……就在那尖叫的音浪似乎即将凝聚成一个凄厉、穿透性的女声轮廓时,一切声音突然像被塞入了厚厚的棉花里。
嗡鸣声瞬间加剧,变得粘稠沉重,那隐约成型的女声尖叫并未清晰,反而扭曲成一团混沌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核心,随即又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呲啦一声,彻底淹没在一片沙沙的白噪音之中。
听觉的记忆变得平滑,失去了所有的棱角和细节,只剩一片嗡嗡的回响,仿佛被无形的真空吸走了关键的频率。
“该死!”李豫低咒一声,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太阳穴突突首跳。他甩甩头,换了个方向——画面!他需要一个清晰的画面。那个穿着鲜红嫁衣的身影在晃动混乱的人群中若隐若现,他拼命想去捕捉她的脸,去锁定她的方位。
他闭上眼,重新潜入。这次记忆似乎“顺从”了些。他“看到”了自己当时倚靠着的那根冰冷地铁扶手,斜上方是模糊了字迹的广告灯箱。
他能“回忆”起右手边那个戴毛线帽的惊恐老人五官扭曲的侧脸。然后,他的意识小心翼翼地,带着极大的期望和警惕,朝着斜对角的方向“扫视”过去——那是之前某个碎片里鬼新娘浮现的方位。
有东西在动!一个红色的轮廓在攒动的人头间隙中移动!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李豫屏住呼吸,调动全部的精神力去聚焦,去清晰化那片区域的画面……就在目光即将锁定那个红色身影的刹那,视域中心骤然涌起浓密、浑浊的灰白色浓雾!这雾不是外在的,而是首接从记忆的画布深处弥漫出来,像滴入清水的一滴浓墨迅速晕开扩散。
眨眼之间,那个区域变得一片混沌,如同打了巨大的、无法消除的马赛克。红色的嫁衣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光斑,人影的轮廓彻底消融在污浊的灰白里。任凭他如何睁大“意识之眼”,如何焦灼地试图驱散这片雾气,视野反而愈发模糊不清。
那片灰白像一层粘稠的奶酪布丁覆盖了关键的部分,沉重、顽固,隔绝了一切真相的可能,只留下一种空茫的眩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