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凉意依旧刺面,甚至有几缕不听话地钻进了他没完全合拢的衣领,但他己浑然不觉。冷空气在他深长的呼吸里化作微微的白汽,旋即被夜的广阔吸纳。
前方的光像磁石吸引着他心中全部的笃定,踏着沉重却执着的步伐,李豫大步流星地向着那个可以卸下所有重负、名叫“家”的港湾而去。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肩头。李豫拖着加班后疲惫不堪的身体,步履沉重地走向那个平日再熟悉不过的地铁站入口。然而,还未踏入那向下延伸的阶梯通道,一股异样便攫住了他。
入口处的灯光,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生生掐暗了。平时那稳定、略显刺眼的白光,此刻显得格外昏沉、无力。惨淡的光晕从高处洒下,边缘模糊不清,仅仅勾勒出阶梯模糊的轮廓,阶梯深处则隐匿在更浓厚的阴影里,仿佛一张巨兽半张的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显得微弱的光线,让李豫的心不由自主地向下微微一沉。他停在入口处,下意识地向上瞥了一眼路灯,外面街道的光照反而显得正常,唯独这地铁入口,像是蒙上了一层专门为他设置的昏沉纱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这瞬间的莫名迟疑,最终还是踏了进去。沿着不再被充分照亮的台阶下行,冰冷的水泥台阶仿佛吸走了他脚底的最后一点暖意。然而,踏入站厅层的瞬间,一种比昏暗灯光更强烈的“异样”迎面扑来。
那不是声音,相反,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车站大厅空旷得吓人,白天的喧嚷人潮、机械提示声、闸机开合的咔嚓声,此刻全部消失了,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一种低沉而单调的嗡鸣,像是某种活物的沉重呼吸。
空气凝滞了,带着一种地铁隧道特有的、混杂着尘埃和淡淡铁锈的凉意,但这冰凉此刻似乎又裹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无声无息地附着在皮肤上。他环顾西周,竟不见一个工作人员,甚至连清洁工的影子都没有。
自动售票机静默地立着,显示屏熄灭如盲眼;空荡荡的验票闸机通道无声地敞开着,像一排无人的关卡;头顶那些巨大的穹顶之下,光线被深邃的空间稀释得异常稀疏,只能勉强照亮脚下的方形地砖,柱子后的角落则沉溺在浓厚的暗影中。
静,太静了,静得让他能清晰听到自己鞋跟敲击地面的回声,单调、孤寂,仿佛敲在一个废弃己久的地下建筑群里。
这是一种绝对的、反常的空旷感,像一块沉重的冰坠入心湖,瞬间凝结了水面——紧张感。没错,就是它!一种微妙的、高度绷紧的气氛像无处不在的冷雾,悄然弥漫在空气分子之间,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连一丝风都没有,却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李豫的心脏猛地一阵乱跳,掌心渗出一层薄汗。他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肩膀,后背的肌肉传来微微的僵硬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慢地向上爬升。他蹙紧了眉头,视线警觉地扫过每一个视线可及的角落。
空旷本身或许不足为奇,但这份几乎能嗅出味道的紧绷,这份凝固了时间般的死寂,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自己正处于某种巨大的无形关注之下,又或是误闯入了一个精心搭好却空无一人的舞台。
“不,别自己吓自己…”他摇了摇头,近乎是用力地试图将这股不合时宜的警觉和联想从脑子里甩出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手指揉捏着发胀的太阳穴,那份因长久凝视屏幕而引发的尖锐胀痛清晰地传来。“这都是因为加班加糊涂了。”他默默告诉自己。昨夜几乎通宵未眠赶项目,今天又近乎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高强度的工作早己透支了他所有的精力和精神。
连续加班,睡眠严重不足,大脑就像一台内存见底的破旧机器,变得迟钝、敏感,甚至容易生成臆想。眼前的模糊是真实的视觉疲劳,脖颈的酸痛是长久伏案的后遗症。
此刻身体和大脑都在尖叫着需要休息,这份强烈到扭曲感官的疲惫,正是此刻产生一切“诡异”体验的最佳解释——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无非是大脑皮层过度活动、精神高度紧张下的错觉;那异常的寂静,不过是深夜地铁的正常写照,只是自己平日里来去匆匆,不曾真正留意过它的“本貌”。所有不适的源头只有一个:疲惫。
强行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合理”的解释后,李豫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尽管那份萦绕西周的阴冷气息和心底深处难以言说的警惕并未真正散去。他大步走向闸机,掏出那张冰凉的地铁卡,清脆的“滴”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闸门应声弹开。
一步迈进站台区域的通道,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未能消解的异样感归结为一句内心深处带着残余恍惚的自嘲:“幻觉,都是幻觉……该死的加班。”他需要一个解释来驱散这冰冷空气里凝结的不安,而“加班”的重负,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李豫的手刚触及冰冷的车厢把手时,指尖下便莫名泛起一丝粘滑的冰意,说不出的不适。沉重的滑门无声拉开,犹如一声极低沉的叹息——他一步踏入了车厢的寂静之中。
目光扫过,眼前只有寥寥几人,深陷在不同的座位上,仿佛镶嵌在空间本身的纹路里。最靠近门口那位身着旧绒线外套的女人歪头枕着车窗,墨绿围巾散乱垂搭在胸前,随着极轻微的起伏飘动,而她发丝上滚落的一颗水珠,竟停在额角纹丝不动。
斜对面座位上一个黑衣男人仰着脖子,微张着嘴好似打盹,只有胸口毫无波澜的静默泄露了异样。其余角落里的几个身影凝固在各自的失神里,像是展览箱中蒙尘的蜡像。整节车厢里,唯有车轮碾压铁轨的沉闷声单调固执如旧鼓点。
他吸了一口气,空气混杂着消毒水、陈旧布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尘埃气味,瞬间将不安刺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扫了眼车厢顶端的银色标识牌:13—1。心脏莫名突然一跳。他不愿细究缘由,便匆匆走向后半节。
靠窗的位置空着。坐下之前,指尖从冰凉的蓝色座椅背面上轻轻抚过,只抹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