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他身上，浸透了白衣，布料紧贴着肌肤。相柳抬手叩门，指节重重撞击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顺着银发滑落，在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木门“吱呀”裂开一道缝隙。巫咸站在门内，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族长？”
相柳抹去脸上流淌的雨水，银白的睫毛上水珠颤动。“关于小夭的事。”他说，声音低得被雨声淹没。
巫咸眯起眼睛，侧身让出一条路。“进来吧。”
草庐内比外面温暖许多。相柳站在屋子中央，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湿痕。
巫咸盘腿坐在蒲团上，示意相柳也坐。“说吧，小夭怎么了？”
相柳没有坐，声音紧绷：“小夭的尸身丢了。”
“丢了？”
“棺盖完好，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巫咸沉默着起身，走向角落的药柜：“你当真确定无人动过？”
“绝无可能。”相柳斩钉截铁地说，“石殿机关唯我能解。况且那里没有一丝闯入的痕迹。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小夭自己走出去的。”
巫咸道：“当年救小夭时，她缺魂少魄。我只得将残魂封入桃籽，以灵力日夜滋养，助其再生新魂。那肉身魂魄不全，岂能复生？那……”
巫咸突然收声，拎起冷透的茶壶，浊黄的茶水注入杯中，“小夭究竟是怎么死的？”
相柳没有碰那杯茶，眼神变得锐利：“她服用了‘梦死’。”
“‘梦死’。”巫咸的手指在茶杯边缘画着圈，“能让人在梦中死去的毒药。服毒者魂魄堕入无尽梦魇，永世沉沦。”
“你是说小夭的那些魂魄没有消散？”
巫咸肃然点头：“‘梦死’不会让魂魄消散，只会将它们困在梦魇之中。肉身虽死，魂魄犹在。”
相柳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猛地扣住巫咸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老人皱起眉头。“那么现在呢？那些魂魄去了哪里？”
巫咸任他捏得腕骨咯咯作响，神色依旧平静：“这就是问题所在。按理说，被‘梦死’困住的魂魄不可能自行挣脱，除非……”
“除非什么？”相柳的手不断收紧。
“除非有什么东西召唤它们。”巫咸说，“某种比梦魇更强烈的共鸣。”
相柳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难道是因为小夭己经恢复了记忆。”
巫咸揉着泛红的手腕，沉吟道：“恢复记忆的小夭，与那些被困梦魇中的魂魄本为一体，如若感知到她，或许能将它们从梦魇中拽回。那么消失的就并非尸身，而是魂魄不全的活人！”
巫咸语气突然变得急促，“你必须尽快找到她。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会伤到小夭。”
相柳的手搭在门框上，骤然收紧，“劳烦巫咸大人守着小夭。”
“且慢。”巫咸叫住他，“魂魄久困梦魇，恐生异变。贸然接触对双方都不好，你要小心。”
相柳转身推开门，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草庐的门缓缓闭合，将风雨隔绝在外。油灯的火焰跳动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午后，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轩辕城的宫墙上，将朱红的宫瓦映得熠熠生辉。
玱玹负手走在通往永乐宫的石径上，几个侍女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木，见玱玹到来，忙放下手中活计，齐齐跪下行礼。
玱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内殿方向。
“王后现在何处？”
“回陛下，王后正在后苑陪殿下玩耍。”一名年长些的侍女恭敬答道。
玱玹点点头，径首穿过前殿。一汪碧水旁，阿念正坐在石凳上，手中拿着一只五彩布球，逗弄着蹒跚学步的逸轩。
“再走两步，轩儿，到娘亲这里来。”
小逸轩咯咯笑着，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向前迈步，即将扑进阿念怀中时，乌溜溜的大眼睛瞥见站在不远处的玱玹。
“父王！”奶声奶气的呼唤脱口而出，小家伙猛地刹住脚步，调转方向朝玱玹奔去。
玱玹冷峻的眉眼瞬间化开。他蹲下身，张开双臂接住扑来的小人儿，顺势将他高高举起，惹得逸轩兴奋地尖叫起来。
阿念这才注意到玱玹的到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款款走来。“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朝中事务不忙么？”
玱玹将逸轩抱在怀中，任由小家伙玩弄自己的发冠。“刚处理完一批奏折，想着许久未见你们母子，便过来看看。”他低头逗弄逸轩，“是不是啊，轩儿？想不想父王？”
逸轩用力点头，小手揪住父亲的衣襟不放。阿念见状，掩唇轻笑：“白疼他了，见了你比见了我还亲。”
玱玹抱着逸轩走到石桌旁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玉铃铛，在逸轩面前摇晃。
清脆的“叮铃”声引得逸轩瞪圆了眼睛，小身子猛地前倾，险些从玱玹膝头栽下去。
“小心别让他摔了。”阿念在一旁提醒。
玱玹将铃铛递给逸轩，又变戏法似的从另一只袖中取出一只木雕小马，“看，还有这个。”
逸轩欢呼一声，丢开铃铛又去抓木马。
玱玹轻笑出声，揉了揉逸轩柔软的头发。
阿念朝身后摆了摆手，命人奉上茶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父子俩嬉戏。
玩闹了一阵，逸轩开始揉眼睛，显是困了。阿念示意乳母将孩子抱去午睡，玱玹依依不舍地亲了亲逸轩的额头，将他交给乳母。
“陛下今日来，可是有事？”待闲杂人等都退下后，阿念为玱玹斟了杯茶，轻声问道。
玱玹端起茶盏，“我去见过小夭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阿念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她迅速用帕子擦拭，掩饰内心的波动。“姐姐居然还活着？她还好吗？”
“不太好。”
阿念眉头倏地蹙起：“姐姐一向坚强，能让她烦忧的，必定不是小事。”
玱玹点点头，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我想着，你与她最是亲近，或许能去陪陪她。”
“我自然愿意。”阿念不假思索地应道，又迟疑地望向内殿方向，“只是逸轩还小，长途跋涉恐怕……”
“不必带逸轩同去，鬼方离此不算太远，你去住上几日便回。蓐收近日正查死斗场的事，鬼方城南恰有一处。可以让他顺路护送你过去。”
阿念眸中霎时迸出惊喜的亮光：“这安排再好不过了！蓐收行事最是稳妥，有他护送，哥哥也能放心。”
玱玹唇角微扬：“正是此意。小夭如今有孕在身，你己生育过，或许能给她些建议，解她烦忧。”
“姐姐有喜了？”她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住，“难怪心情不佳，初次怀孕本就诸多不适……我现在就让人收拾行装！”
玱玹眼疾手快拽住她的袖子：“倒也不必如此匆忙。你先准备些小夭爱吃的点心，再收拾些用得着的物件。我让蓐收三日后出发。”
“对对对！”阿念重新坐下，掰着手指细数，“要带安胎的雪灵芝、止吐的梅子膏，还有我孕期最受用的玉簟枕……”
玱玹含笑看着她絮絮叨叨地筹划，心中某处悄然松动。过去他面对小夭的消息总是五味杂陈，如今却能平静地谈论她的生活，甚至主动促成阿念去探望。
这份释然，连他自己都感到些许意外。
“哥哥。”阿念停下话头，探究地看向他，“你不介意姐姐和……他吗？”
玱玹沉默片刻，轻声道：“都过去了。”
简单的西个字，让阿念眼眶微红。她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哥哥能放下，真是太好了。”
“我会好好照顾姐姐的。”她轻声承诺。
玱玹侧头看她，眼中流露出兄长特有的温柔：“你也照顾好自己。路上若有什么需要，随时传信回来。”
阿念粲然一笑：“有蓐收在，哥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宫墙外传来钟声，提醒着帝王该回宫处理政务了。玱玹整了整衣袖，准备告辞。
“哥哥。”阿念突然叫住他。
玱玹回头，挑眉看她：“怎么了？”
“谢谢你愿意放下，谢谢你……还是我的好哥哥。”
玱玹心头一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傻丫头。”他轻声说道，转身大步离去。
阿念站在原地，望着玱玹渐行渐远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己经开始期待三日后的鬼方之行了，期待见到那个她思念己久的姐姐，期待分享彼此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阿念转身向内殿走去，脚步轻快如少女。她有许多东西要准备，有许多话想对小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