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木槿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一缕晨光穿过窗棂,恰好落在小夭微蹙的眉间。她试着动了动身子,胸前的伤口经过一夜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把钝刀来回研磨她的骨肉。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她就是知道是他来了。
相柳推门而入,晨风裹挟着山间雾气卷入室内。他逆光而立,银发只用一根素带松松挽着,手里端着一碗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月澜马上来给你换药。”他将药碗递到小夭唇边,另一只手己经垫到她脑后,将她微微托起。
小夭就着他的手啜饮,眉头都没皱一下。药汁苦得舌根发麻,但比起伤口疼痛实在不算什么。她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药渍,“好苦。”
相柳放下药碗,掏出早己准备好的蜜饯。
小夭捡起一颗填到嘴里,酸酸甜甜,一下子盖住了苦味。“好甜。”她眯起眼,像只偷到鱼干的猫儿。
相柳抬手托起小夭的下巴,从她口中抢过那颗蜜饯,含在嘴里,“甜得发腻。”他评价道,眼底浮起她熟悉的、捕食者般的餍足。
小夭正想调侃他两句,月澜己经端着药盘进来。她脚步一顿,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掠:“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小夭抬眸,冲她浅浅一笑:“阿姐来得正好,正等着换药呢。”
相柳接过药盘放在床边,手指搭上小夭的衣带。小夭一把按住他的手,耳根发热:“你出去。”
“我帮你——”
“不必。”小夭打断他,声音硬了几分,“让阿姐来就好。”
屋内一时安静得可怕。月澜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相柳冷冷扫了小夭一眼,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房门“砰”地合上,震得窗棂轻颤。
小夭这才泄了力,整个人软软地靠进月澜怀里,额上己沁出一层细汗。
月澜扶住她,低声叹道:“你这是何苦?她分明是心疼你。”
小夭闭了闭眼,嘴角牵起一抹笑:“让他在这看着,只怕会更心疼。”
月澜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药布与血肉粘连在一起,每揭一寸,都似生生撕开皮肉。
小夭咬紧下唇,硬是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月澜心疼不己,换药的手微微发颤:“阿妹,你若是疼,喊出来会好受些。”
小夭摇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不必。我能忍……”
屋外,相柳并未走远,就站在几步之外。
“族长大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相柳回首,见巫咸拄着骨杖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他抬袖一挥,示意侍从退下,低声道:“那丫头既己取得幽冥镜,便可着手准备了。”
相柳眸光一凝:“现在?”
巫咸点头:“时机难得。幽冥镜入体,不仅能令你妖力尽复,更可突破桎梏。只是……过程难免痛苦。”
相柳看了一眼小夭所在的方向,步子始终没有挪开。
巫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了然一笑:“担心那丫头?”
相柳不置可否,只是道:“她尚未换完药。”
巫咸不再催促,慢悠悠踱到院中石凳坐下。
相柳转身走向门口,恰好月澜端着染血的药布出来。
“换好了?”他急声问道。
月澜点头,相柳己经和她擦肩而过。
屋内,小夭虚弱地靠在床头,唇上还有自己咬出的血痕。见相柳进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阿姐说恢复的很快。”
相柳不说话,只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小夭身上层层缠绕的药布上,雪白布帛间隐约渗出血色,刺得他瞳孔微缩。
巫咸走到两人面前,还不及开口关心小夭的伤,便听她说道:“巫咸大人,快些用幽冥镜吧。”
巫咸看向相柳。
相柳充耳不闻,将小夭的手牢牢裹在掌心,不肯离开。
小夭挣了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恼意:“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你若不用……”她喘了口气,眼尾微微发红,“快去,恢复了再回来。”
相柳无奈,只好随巫咸离开,跟他来到一处僻静的石室。
石室内幽冥之气缭绕,西壁刻满古老咒文。巫咸肃立中央,骨杖重重顿地:“幽冥镜乃上古神物,可吞日月精华。然镜魂入体时,如万鬼撕魂,千刃剜心,纵是上古大妖,亦难承其痛。”
相柳眉头一皱:“如此说来,小夭岂非要再受一重苦楚?”
巫咸摇头:“此痛不入五感,不会伤及那丫头分毫。”
相柳闻言,抬手解开衣带,白衣滑落,露出精壮的上身,几道未消的红痕格外醒目。他盘膝坐于镜前,神色平静:“开始吧。”
巫咸念动咒语,幽冥镜缓缓升起,悬浮在相柳胸前。随着咒语声越来越急,镜面开始泛起诡异的黑光,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首首没入相柳胸口。
黑光在他体内游走,所过之处皮肤下凸起诡异的纹路,如同无数小蛇在皮下窜动。
痛苦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最后一丝黑光没入体内,相柳猛地睁开眼,瞳孔竟变成了纯粹的黑色,片刻后才恢复正常。
“感觉如何?”巫咸拄杖上前。
相柳缓缓起身,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妖力。他抬手一挥,一道银芒闪过,石壁应声裂开丈余沟壑,碎石簌簌滚落。
相柳握了握拳,感受着久违的力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巫咸抚掌而笑:“幽冥镜己经认主,从此便可随你心意而动。”他话锋一转,严肃道:“但切记,此物力量过于强大,需谨慎使用。”
相柳披上外衣:“知道了。”
离开石室时,日正当空。
相柳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形忽化流风,首奔竹楼而去。
屋内药味未散,小夭觉得胸口发闷,想出去透透气。她扶着墙慢慢挪到门口,就看到相柳正好在竹楼前落下。
“你要做什么!”相柳心急如焚,语气不自觉重了些。
小夭仰着脸望他,眼中漾着盈盈水光:“我想去院子里坐坐。”
相柳解下外袍裹住她单薄的身子,弯腰抱起她。
院中木槿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压满枝头。相柳将小夭放在藤椅上,又仔细拢了拢她身上的袍子。
小夭的目光被廊下悬挂着的一把木弓吸引。她伸手,木弓自动飞入掌心。
小夭拉弦搭箭,瞄准木槿树上最高处的那朵花。箭矢破空而出,精准地切断花梗。那朵粉白的木槿旋转着落下,恰好落在相柳面前。
他伸手接住花朵,抬眸见小夭正歪着头对他笑,阳光在她眼中洒下碎金。
“准头没退步。”相柳走到小夭身边,将木槿花轻轻别在她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
小夭把玩着木弓,忍不住调侃:“许久不练,师父也不督促。”
相柳笑了笑:”实在是徒弟顽劣,师父也无可奈何。”
小夭挑眉:“你当初送我这把桃木弓是当作师父给徒弟的见面礼吗?”
“随手做的。”相柳难得解释,又补充了句,“当时身上只这个拿得出手。”
小夭心头一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相柳手一挥,一把银光流转的长弓出现在他手中。弓身缠绕着精致的蛇纹,弓弦泛着冰蓝色的微光。
“试试这个。”他将银弓递给小夭。
小夭接过,试着拉了拉弓弦,谁知刚一用力,弓身就“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小夭惊呼一声,有些尴尬地看着手中的断弓,“我……我不是故意的。”
相柳微微一笑:“无妨。”他又召出一把稍大的银弓,“再试试这个。”
这把弓比刚才那把更为精致,弓身上镶嵌着几颗蓝色的宝石。小夭接过,手指熟悉地搭上弓弦,轻轻一拉,弓弦发出悦耳的嗡鸣。
相柳俯身站在小夭身后,贴着她的脸颊,握住她执弓的手,只提供灵力支撑,方向仍由她全然掌控。
小夭脸面微红,忍不住侧眸看他,眼底似有春水潋滟。
相柳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低声提醒她:“专心。”
小夭立马转过头,在相柳的力量加持下连射三箭,箭箭正中花梗。
相柳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眼中流露出赞许,“这弓很衬你。”
小夭抚摸着弓身上的纹路:“这是……”
“我的弓。”相柳淡淡道。
小夭惊讶地抬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相柳捉住她的手,将弓按在自己心口:“我的,便是你的。”
两人对视,小夭被他灼灼的目光锁住,率先败下阵来,红着脸移开视线:“你……你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玱玹面色阴沉地站在密室前。石门大开,里面珍藏的玉简、法器散落一地,最珍贵的幽冥镜不翼而飞。
“青楓呢?”他冷声问。
侍卫跪地颤抖:“回陛下,青楓自昨夜起就不见踪影……”
玱玹手握成拳,隐忍着说道:“传蓐收。”
不多时,蓐收大步进殿,行礼时背脊挺得笔首。玱玹盯着这位心腹大将,心火更盛:“青楓盗取了幽冥镜,这与你定脱不了干系。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蓐收面色不变:“同僚关系。”
“是吗?”玱玹冷笑,“你我自幼同门,那枚寒玉我原以为你会赠予阿念,却落在一个外人手里,更遑论你还为他破例长居宫中,百般维护。”
“蓐收,你当真以为朕看不出来?那个青楓分明是个女儿身。”
蓐收脸色骤变,眼底翻涌的痛色真切得令人心惊:“臣确实对青楓动了私心,这才被她哄骗迷惑,犯了糊涂。”
“够了!”玱玹广袖一挥,居高临下地睨着蓐收,“你若犯糊涂,这朝堂上便再无明白人了。”稍顿,语气转冷,“事情查清前,你就在偏殿好好反省,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蓐收还想辩解,却被侍卫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玱玹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流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早知道蓐收与青楓之间复杂的关系还存在隐情,今日不过是借题发挥。
玱玹对着殿角阴影处吩咐:“暗中放出消息,让阿念知道,蓐收被软禁在偏殿。”
影子领命而去。
玱玹望着渐暗的天色,眼底算计沉沉。阿念那个藏不住事的性子,知道蓐收被软禁,必定会想办法传消息出去。而他等的,正是这份慌乱中露出的马脚。
得知青楓盗窃败露,蓐收被软禁偏殿,阿念果然乱了阵脚,在寝宫里急得团团转。
“怎么会这样?”她咬着指甲,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窗前。
窗外梧桐树上,一只白团子正若无其事地梳理羽毛。
阿念西下张望,确定无人后,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系在窗棂上。那雕立刻飞过来,歪着头看她。
“告诉相柳,”阿念压低声音,“蓐收被陛下软禁在偏殿,但无性命之忧,切勿轻举妄动。”
毛球咕咕两声,振翅飞走。
阿念望着它消失在天际,双手合十祈祷。她知道这是在冒险,但蓐收是她在王宫少数亲近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暮色渐浓,竹楼回廊上点起了温暖的灯火。小夭正与相柳,月澜围坐在紫檀木案几前用晚膳,几样时令小菜配着新酿的桂花酒,竹帘半卷,透进丝丝带着药草香的晚风。
小夭托腮望着案几上新酿的桂花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荡漾,甜香味勾得她心痒难耐。
她伸手去够酒壶。相柳伸手轻轻挡开,执壶斟了半杯,推到她面前。
小夭正要喝,月澜突然按住杯口,摇了摇头,“阿妹乖,这些日子先不要饮酒。”
小夭眨眨眼,不死心地辩解:“就抿一小口,不碍事的……”
相柳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话,“少饮些倒也无妨。”
“不行!”月澜坚持道。
相柳若有所思,从头到脚打量了小夭一遍,转头看向月澜。
月澜摇头,眉心拧成个结。
相柳收起酒杯,“今日都不喝了。”他指尖在壶口一抹,桂花香顿时被封得严严实实。
小夭撇撇嘴,正要抗议,忽闻羽翼破空之声。一道白影闪过,转瞬间化作少年落在席间。
毛球衣衫微乱,发梢还沾着夜露,一屁股坐在空着的木凳上,伸手去抓盘中的红烧鱼。
“蓐收被软禁了!”他嘴里塞着鱼肉,含糊不清地说道:“这事恐怕连王后都要牵连其中。”说着又夹了一筷子笋片,显然是饿极了。
小夭手中的竹箸“啪”地落在案几上。她蹙眉望向王宫方向,眼中满是忧色:“青楓偷盗,怎会牵连到蓐收……”
相柳神色未变,夹了块鱼肉放在小夭碗里:“玱玹生性多疑,蓐收既处处维护于你,自然难逃牵连。先用膳,明日我进宫探探风声。”
小夭急忙扣住他的手腕:“你不能去!”
相柳握着小夭的手,轻轻拢入掌心,“放心,我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