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先生,”她重新将绣棚夹在膝间,抬头时睫毛上沾了点银线,像落了层霜,“你记不记得,那年上元节你教我写诗,说‘星月皆可渡’?
谢临砚的指尖猛地一颤,烛火在他瞳孔里碎成漫天星火。三百年前的上元夜,竟在她这句话里,带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漫了过来。
那年他还是太子太傅,她是尚未出阁的兵部尚书府嫡女林婉。上元节的长安城被花灯染得透亮,朱雀大街上,卖糖画的小贩吹着麦芽糖的甜香,舞龙的队伍金鳞翻飞,惊得檐角的灯笼晃出一串碎金似的光。
“小姐!你慢些跑,谢先生跟不上了!”青禾提着裙摆追上来,怀里的食盒撞出细碎的声响,里面是刚买的杏仁酪,冰得能映出人影。
林婉却停在一盏走马灯前,指尖点着灯上“牛郎织女”的画儿笑:“你看这灯,画得倒不如谢先生写的诗有趣。”
身后传来清朗的笑声,谢临砚一身月白长衫,手里还捏着半串没吃完的糖葫芦,山楂上的糖衣在灯笼下闪着琥珀光:“哦?那在下倒要请教,哪句诗入了林小姐的眼?”
他刚从翰林院出来,墨香混着夜风里的桂花香,落在林婉鼻尖。她故意背过身去,指尖绕着腰间的玉佩:“就那句‘天阶夜色凉如水’,读着倒像此刻的风。”
青禾在一旁偷笑,往食盒里塞了块刚买的芙蓉糕:“先生别听小姐的,她今早还对着您送的诗集发呆呢,说‘嫦娥应悔偷灵药’写得太痴。”
“青禾!”林婉回头瞪她,脸颊却被灯笼映得绯红。谢临砚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满街的花灯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她鬓边那朵珍珠花钿,亮得像揉碎的星子。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慢慢走,卖花灯的老妪笑着递来两盏兔子灯:“公子小姐看着登对,这灯送你们,愿得年年今夜,共赏一轮月。”
谢临砚接过灯,指尖不经意触到林婉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兔子灯的烛火在风里晃,将两道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青石板上,像被月老悄悄系了红绳。
“先生,”林婉忽然停在护城河边,河水映着漫天灯影,像打翻了的胭脂盒,“你说这银河,真的能渡人吗?”
谢临砚望着她倒映在水里的眉眼,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砚台。石质温润,砚池里还凝着点残墨,正是后来的“锁月”砚。“这是端溪新出的石料,”他将砚台递过去,指尖微颤,“你说要学写诗,我磨了半月的墨,想……”
话没说完,青禾突然拍手:“小姐你看!有人放天灯呢!”
数十盏天灯从远处升起,像一串流动的星子。林婉捧着砚台,忽然抬头冲谢临砚笑:“先生教我一句诗吧,要能写尽今夜的。”
谢临砚望着她眼里的灯影,喉结动了动,轻声道:“星月皆可渡,山河亦同欢。”
他没说出口的是后半句——只要与你共此时,便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林婉将这两句记在帕子上,帕角绣着半朵未开的玉兰,是她昨夜刚绣的。“等我学会了,”她低头叠着帕子,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花瓣,“就写一首诗回赠先生。”
那时的青禾还只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看不懂谢临砚望着林婉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他想,等过了这个上元,便去相府提亲,八抬大轿娶她过门,从此案头有墨香,窗下有她绣针的轻响,再不必对着诗集里的句子,猜她此刻是笑还是愁。
天灯还在往云里钻,青禾忽然拽着林婉的袖子往巷口跑:“小姐快看!那边在猜灯谜呢!赢了有玉簪子!”
巷口挂着两排红灯笼,每盏灯下都悬着张粉笺,围着不少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兵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林砚之正踮脚够最高处的灯谜,看见林婉便嚷嚷:“阿姐!你来得正好,这题连夫子都答不上!”
林婉抬头,粉笺上写着“银河渡口”,打一地名。谢临砚在她身侧轻笑:“这有何难,是‘天津’。”
守灯的老先生抚着胡须点头:“公子好才思。”说着递过支翡翠簪,簪头镶着粒珍珠,倒像极了林婉鬓边的花钿。谢临砚接过簪子,转手往林婉发间一插,指尖擦过她耳垂时,两人都顿了顿。
“先生!”林婉抬手想摘,却被他按住手腕。谢临砚望着她泛红的耳根笑:“既是灯谜彩头,该归你。”
青禾在一旁拍手,撞见过往的吏部侍郎千金,笑着打招呼:“苏小姐也来猜谜?”那苏小姐眼波流转,落在谢临砚身上时带了几分羞怯:“谢太傅也在,方才那题,倒是我输了。”
正说着,街对面忽然响起一阵喝彩。舞狮队踩着鼓点翻上彩台,领头的狮子嘴里叼着个绣球,在台上来回腾跃。林砚之拉着青禾往人群里挤:“快看采青!抢到绣球能求姻缘呢!”
谢临砚护着林婉往边上退,怕被拥挤的人潮撞到。她的衣袖被风掀起,露出皓腕上的银镯子,是去年他送的生辰礼。“先生你看,”她指着台上翻腾的狮子笑,“那狮子的眼睛,绣得倒像你砚台里的墨团。”
话音未落,绣球忽然从狮子嘴里飞出来,首首朝他们这边落。谢临砚伸手接住,掌心刚触到绣球上的流苏,周围便响起一阵哄笑。林砚之挤回来拍手:“阿姐!谢先生抢到绣球了!这是天定的缘分呢!”
林婉的脸瞬间红透,转身要走,却被谢临砚拉住。他将绣球往她怀里一塞,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方才灯谜的彩头归你,这绣球,归我。”
往回走时,青禾抱着半袋刚买的糖糕,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小姐你看,前面有抛帕子的!听说接住的能得姑娘青睐呢!”
二楼的栏杆边果然倚着几位闺秀,正将绣帕往楼下抛。一条水绿色的帕子飘到谢临砚脚边,绣着对戏水鸳鸯。他弯腰拾起,却见林婉忽然停住脚步,望着远处的戏台出神
戏台上正演《长生殿》,杨贵妃的水袖翻卷如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谢临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从袖中取出支玉笔,又从林婉帕子上撕下一角空白处,蘸着街边小摊的胭脂,写下两句诗:“不羡长生殿里盟,只贪今夜月同行。”
林婉接过帕角,指尖触到他写的字迹,胭脂的甜香混着墨香,在夜风里漫开。她忽然想起幼时,两人在尚书府的梨树下练字,他总爱拿她的帕子当废纸,说“婉婉的帕子香,写出来的字也甜”。
“先生,”她抬头时,眼里盛着戏台的灯火,“再过几日,府里的玉兰该开了。”
谢临砚懂她的意思。去年玉兰开时,他曾说要在花下教她写诗。他望着她笑,正要说话,却见林尚书带着夫人走过来。林夫人看见女儿发间的翡翠簪,又瞥见谢临砚手里的绣球,笑着打趣:“这是……定了?”
谢临砚拱手行礼,语气郑重:“晚生……心悦婉婉己久。”
林婉的心跳得像擂鼓,攥着绣球的手心沁出细汗。林尚书捋着胡须笑:“谢太傅年轻有为,只是……还需过些时日,待我禀明圣上……”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放起了烟花。绚烂的光炸开在夜空,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发亮。谢临砚转头望向林婉,她的眼睛里落满星火,比任何花灯都要亮。
“婉婉,”他轻声说,“明年上元,我想陪你看遍长安的灯。”
林婉没说话,只是将那方写着诗句的帕角,悄悄塞进了他的袖中。青禾在一旁数着烟花笑,林砚之拉着谢临砚的袖子问:“谢先生,明年你能教我写诗吗?就像教阿姐那样。”
谢临砚望着漫天烟火,笑着点头。那时的他以为,往后的上元节,都会有她在身侧,看灯、猜谜、听戏,看玉兰花开了又谢。却没料到,有些承诺,要等三百年,才能在另一个人的眼眸里,重新看见当初的星火。
烟花落尽时,谢临砚送他们到尚书府门口。林婉转身时,发间的翡翠簪闪了闪,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盒子:“差点忘了,这是给青禾的。”
里面是支银步摇,流苏上挂着小小的铃铛。青禾惊喜地接过去:“多谢先生!”林婉望着谢临砚笑,眼里的温柔像化开的蜜糖——她知道,他连她身边的人都记得周全。
门关上的刹那,谢临砚摸着袖中那方帕角,上面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他抬头望向天边的圆月,忽然觉得,这长安的上元夜,因为有了一个人,连风都带着甜意。
而三百年后的绣坊里,苏晚镜望着指尖的血珠落在绣品上,忽然想起那夜的烟花。原来有些记忆,真的能穿透时光,让三百年前的甜,来衬此刻的痛。谢临砚看着苏晚镜带着哭腔:“你竟真是我的婉婉...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