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缠枝莲胎记

2025-08-21 3190字 3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霜降那日的晨露还凝在窗棂上,绣坊的木门就被叩响了。青禾抱着刚晒好的丝线去开门,看清来人时惊得手里的线轴滚了一地——为首的嬷嬷穿着石青色宫装,腰间挂着银双鱼令牌,身后跟着西个抬着锦盒的侍女,个个敛声屏气,一看便知是从高门深院里来的。

“苏姑娘在吗?”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满室悬挂的绣品,在一幅《百鸟朝凤》上稍作停留,“吏部尚书府三小姐的嫁妆单子里,指明要一幅《鹊桥仙》,需用南海珍珠碾成的粉调丝线,再缀七十二颗东珠。”

苏晚镜正在里间整理绣绷,闻言掀帘而出。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素纱衫,袖口绣着几枝兰草,听见“尚书府”三个字时,她整个人愣住了,好像有前世的记忆一般。

“三小姐还说,”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词句,“必得绣上秦观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定金,余下的银两会在取货时一并送来。”

锦盒打开的瞬间,青禾倒吸了口气。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金锞子,还有一小罐莹白的粉末,在晨光里泛着珠光。苏晚镜却盯着那洒金笺上的字迹,忽然想起前几天夜里谢临砚在砚台边临摹的词句,也是这一句,只是他写的是行草,笔锋凌厉,不像这笺上的字这般柔婉。

“五日能绣好吗?”嬷嬷见她不语,又催了一句。

苏晚镜压下心头异样,抬头说:“能。只是南海珍珠粉调线需避光三日,还请嬷嬷宽限两日。”

嬷嬷略一思忖,颔首道:“七日之后卯时,我亲自来取。”说罢又指了指锦盒里的金线,“对了,三小姐特意交代,银河要用‘缠金绣’,每一寸线里都要裹上发丝。”

青禾听了后有点生气,待一行人走后才凑过来:“姑娘,哪有金线裹发丝的道理?这不是难为人吗?”她蹲下身捡线轴,忽然瞥见苏晚镜腕间的胎记,“对了,方才那嬷嬷的袖口,竟也绣着缠枝莲呢,跟姑娘的胎记有点像。”

苏晚镜猛地按住手腕,那朵浅粉色的莲形胎记像是被烫了似的。三百年前谢临砚提起的皇后娘娘,不也总穿红衣,袖口绣着缠枝莲吗?她走到书案前,那方“锁月”砚正卧在案上,砚池里的清水映着她微蹙的眉,忽然就漾起一圈细微波纹。

“定是你看错了。”苏晚镜转身去取绣绷,却没看见砚池深处,有个模糊的影子轻轻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柳丝。

接下来的三日,苏晚镜都在调丝线。南海珍珠粉混着晨露捣成浆,再掺入晒干的凤仙花瓣汁,调出的丝线在日光下是柔和的月白,到了夜里却会泛着淡淡的银光。青禾帮着把丝线缠在线轴上,嘴里不住念叨:“尚书府的小姐到底想嫁给谁?竟要这般铺张。听说新科状元郎就要娶她,那状元郎可是圣上亲点的,才貌双全呢。”

苏晚镜的手顿了顿。三百年前的谢临砚,也是这般才貌双全吧?他曾说自己年少时在金銮殿上,圣上亲赐了他一方端砚,砚台背面刻着“落笔惊鸿”西个字。她当时正绣着一幅《兰亭集序》,听见这话时,针尖不慎扎进了绣布,留下个极小的洞眼。

“姑娘,你看这金线。”青禾忽然举着一缕金线过来,“里面真要裹发丝吗?用谁的?”

苏晚镜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砚台里的影子似乎清晰了些。她想起谢临砚说的盘金绣,想起他提到皇后凤袍时眼中的怅惘,鬼使神差地拔下鬓边的一根青丝:“就用我的吧。”

青丝混着金线缠成一股,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苏晚镜将线穿进特制的粗针里,刚要下针,就听见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叹息。她猛地回头,谢临砚的身影正倚在书架旁,月白锦袍的下摆沾着些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三百年前,皇后娘娘也用自己的发丝绣过东西。”他的声音比往日清晰些,许是今夜月色正好,“那是给先太子绣的平安符,用的是孔雀蓝的丝线,里面裹着三根发丝,说是‘三缕相思,岁岁平安’。”

苏晚镜捏着针的手一颤,平安符上的针脚歪了:“先太子?”

谢临砚的身影晃了晃,像是被烛光惊扰:“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总爱追着我要墨锭,有次把我刚磨好的墨汁打翻在宣纸上,却笑说这是‘墨戏’。”他走到绣绷前,目光落在银河的轮廓上,“这里该用金线盘出漩涡状,像真的水流。”

苏晚镜依言换了针法,金线在银线勾勒的轮廓里游走,果然有了流动的意态。谢临砚的指尖悬在绣布上方,似想触碰又收回,忽然道:“你腕间的胎记,小时候疼过吗?”

她愣了愣。七岁那年染过一场急病,腕间的胎记忽然变得滚烫,母亲抱着她去庙里求签,老和尚说这是“前尘印记,遇缘则显”。那时她不懂,此刻望着谢临砚迷茫的眼,忽然就懂了。

“疼过。”她轻声道,“像有团火在烧。”

谢临砚的指尖终于落了下来,极轻地碰在胎记上。那触感比月光凉些,比晨露暖些,苏晚镜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某个月夜,她似乎也是这样坐在窗前,身边的人握着她的手腕,说这朵莲胎记是“三生石上刻的印”。

“皇后娘娘的胎记,也在七岁那年疼过。”谢临砚的声音发颤,“那天宫里下了暴雨,她抱着我哭,说手腕像被火烧,我就用井水给她冷敷,她却笑我笨,说该用玉泉山的泉水。”

苏晚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眶忽然就热了。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玉佩,上面刻着“临镜”二字,当时只当是寻常念想,此刻才明白,那或许是三百年前就定下的名字。

“谢先生,”她鼓起勇气抬头,“你还记得皇后娘娘的名字吗?”

谢临砚的身影忽然淡了下去,月白锦袍渐渐变得透明。他后退几步,靠在砚台边,墨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总爱穿红衣,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颗小小的痣。”

苏晚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确实有颗痣,母亲说这是“泪痣”,藏着三辈子的牵挂。她刚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青禾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丝线。

“姑娘,该歇息了。”青禾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放在了桌上。

谢临砚看着月亮,轻声喃喃道:“三百年前的今夜,她也是这样坐在窗前,给我绣荷包。荷包上绣着并蒂莲,她说这是‘莲生并蒂,岁岁不离’。”

苏晚镜的心猛地一跳。她的嫁妆里,也有个母亲留下的荷包,上面正是并蒂莲,只是边角己经磨损,针脚却与自己此刻绣的《鹊桥仙》如出一辙。

接下来的几日,谢临砚来得愈发频繁。他教苏晚镜用“打籽绣”绣星星,说三百年前的星星都是圆滚滚的,像皇后娘娘爱吃的樱桃;教她用“滚针绣”绣云彩,说云彩要绣得轻薄,才像能托着牛郎织女飞;甚至教她用金线在东珠上穿孔,说这样缀在银河里,才像真的流星在闪。

“你好像什么都记得。”苏晚镜一边穿东珠,一边轻声说,“却偏记不得皇后娘娘的名字。”

谢临砚的身影晃了晃,砚池里的水忽然变得浑浊。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不是记不得,是不敢记。三百年前的那场宫变,她穿着红衣跳进火海,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角被烧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后来我就变成了这方砚台,那些记忆也像烟一样慢慢散去。”

苏晚镜的眼眶湿了。她忽然想起自己总做的那个梦,梦里有片火海,红衣女子的身影在火里笑着,手腕上的莲形胎记格外醒目。她一首以为那是噩梦,此刻才明白,那或许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第七日清晨,《鹊桥仙》终于绣好了。牛郎织女隔河相望,银河用盘金绣铺就,金线里裹着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浅粉,七十二颗东珠缀在银河里,像真的有流星在飞。苏晚镜望着绣品里的红衣女子,忽然发现织女的眼角,也有颗小小的痣。

嬷嬷来取绣品时,盯着那银河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三小姐说,这绣品要陪她入棺。”见苏晚镜诧异,又解释道,“状元郎前些日子病逝了,三小姐执意要嫁,说是‘生不同衾,死亦同穴’。”

苏晚镜的心猛地一沉。原来“两情若是久长时”,说的不是长相厮守,而是生死相隔的牵挂。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