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八年立夏,京城的蔷薇开得正盛。尚书府的红绸从大门一首铺到后院,绕过那株百年海棠,在青石板上蜿蜒出喜庆的红。苏婉坐在妆镜前,看着青禾为她绾发,铜镜里映出的少女眉眼弯弯,鬓边别着支新鲜的蔷薇,是谢临砚今早让人送来的,说沾着晨露,配她正好。
“小姐,您看这凤冠,是相爷特意请苏州的巧匠打的,上面的珍珠都挑的是南珠,圆润得很。”青禾捧着红漆托盘,语气里满是雀跃。托盘里的凤冠并不繁复,只在眉心缀了颗鸽卵大的东珠,周围环绕着九只小巧的银凤,凤喙处都衔着粒碎钻,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苏婉伸手碰了碰,指尖触到微凉的银饰,忽然笑了:“他总说我不喜张扬。”
“相爷心里疼您呢。”青禾为她戴上凤冠,又取过霞帔,“昨儿个相府的人来送聘礼,那箱子里的云锦堆得像座小山,还有江南的新茶,说是相爷亲自去茶园摘的,就等您过门后,陪您一起喝。”
苏婉听着,脸颊微微发烫。想起三月里谢临砚来提亲的模样——他穿着件月白长衫,站在父亲苏志面前,手里捧着的不是金银,而是一卷江南水利图,说要带她去看新修的堤坝,去看两岸的油菜花,去看那些他治水时救下的百姓,如何在田埂上种出希望。
那时父亲问他:“你可知娶我女儿,要担起怎样的责任?”
谢临砚的目光望向廊下的苏婉,眼底的认真像淬了火:“我会护她一世安稳,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朝堂的风雨,我替她挡着;俗世的纷扰,我替她担着。她想描眉,我便研墨;她想种花,我便辟园;她若想回江南,我便请辞,带她去看春水碧于天。”
这番话,听得苏婉鼻尖发酸。苏婉转头时,正撞见慧贵妃站在海棠树下,穿着身藕荷色的宫装,手里摇着把团扇,见她望过来,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远处回廊下,萧炎正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他近日己将大半政务交予景琰,虽有朝臣进言“太子年幼”,他却只是挥挥手:“雏鹰总要学飞。”
他缓步走到慧贵妃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团扇,替她扇着风。“今日风大,仔细吹着。”
慧贵妃挑眉:“陛下不回养心殿批阅奏折?”
“不回了。”萧炎握住她的手,指尖抚过她腕间的玉镯——那是他送的定情物,“景琰长大了,这江山该让他学着担。倒是你,前日说想去江南看油菜花,明日我们便动身。”
慧贵妃猛地回头,眼中闪过惊喜:“真的?”
“自然是真的。”萧炎笑着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当年欠你的江南春色,该一一补上了。往后余生,朕不是皇帝,只是你的夫君。”
风拂过海棠树,落了两人满身花瓣。远处传来太子处理政务的朗声和怨气声:“父皇母后,我才9岁啊——”而这对相伴半生的人,终于能卸下重担,做回寻常夫妻。
“小姐,吉时快到了。”青禾的声音将苏婉从回忆里拉回来。她看着镜中一身红妆的自己,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喧闹的声响,夹杂着孩童的笑闹和鞭炮的脆响。
“是相爷来了!”丫鬟们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苏婉的心跳骤然加快,指尖紧紧攥着裙摆。青禾为她盖上红盖头,扶着她走出房门时,她听见谢临砚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带着笑意:“岳父大人,晚辈来接婉儿了。”
“去吧,好好待她。”是父亲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舍,却更多的是欣慰。
红盖头的流苏晃出细碎的影,苏婉被青禾牵着,一步步走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她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却稳得让人安心。是谢临砚,他的掌心沁着薄汗,比她还要紧张。
“婉婉,”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往后的日子,我定不负你。”
苏婉隔着盖头,轻轻“嗯”了一声,眼角的泪落在红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是甜的。
花轿从尚书府出发时,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有人说,这是京城今年最般配的一对——兵部尚书的千金,年轻有为的丞相,一个温婉贤淑,一个清正爱民,真是天造地设。苏婉坐在轿中,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慧贵妃身边的宫女,笑着喊:“贵妃娘娘说了,让相爷好生待我们家小姐,不然宫里的蔷薇,可不给相爷府里送了!”
轿外传来谢临砚爽朗的笑声:“请贵妃娘娘放心,下官一定遵旨。”
花轿晃晃悠悠地穿过朱雀大街,绕过皇城的角楼,往相府去。苏婉掀起盖头的一角,看见宫墙上探出几枝蔷薇,粉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像极了慧贵妃此刻的笑容。她知道,姑姑在宫里看着呢,看着她走出那道困住无数女子的红墙,走向真正属于自己的春天。
拜堂时,苏婉的裙摆扫过祠堂的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微微晃动。她与谢临砚并肩跪在蒲团上,听着礼官唱喏:“一拜天地——”
她随着他的动作弯腰,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青砖,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墨香,混着蔷薇的甜,是她从未闻过的安心。
“二拜高堂——”
谢临砚的养父母早己过世,此刻堂上摆着的是他父母的牌位。苏婉看着那两块素木牌位,忽然想起他曾说,年少时家境贫寒,是父母靠着织席供他读书,才有了今日。她跟着他深深叩首,心里暗暗想,往后要好好供奉他们,替他尽这份孝心。
“夫妻对拜——”
苏婉的红盖头被轻轻掀起,谢临砚站在她面前,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眉眼愈发俊朗。他看着她的眼睛,眼底的温柔像江南的春水,漾得她心头发麻。两人弯腰相对,发丝在空气中轻轻触碰,像缠绕的藤蔓,从此再也分不开。
送入洞房后,苏婉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婚床上,听着外面宾客的喧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门被轻轻推开,带着酒气的风涌了进来,谢临砚走了进来,带着几分微醺,却眼神清明。
“他们都走了。”他走到床边坐下,声音里带着笑意,“今日喝了不少酒,怕是熏着你了。”
苏婉摇摇头,看着他解开婚服的玉带,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的蔷薇,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婉婉,你今日真美。”
她的脸颊瞬间发烫,垂下眼睫,看见他的手停在她的发间,正欲取下那支凤钗。“别动。”她轻声说,抬手按住他的手,“我喜欢这个。”
谢临砚笑了,任由那支凤钗留在她发间:“好,你喜欢便戴着。”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还记得上元节我说的话吗?”
苏婉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日莲花灯在水面上漂远,他在她耳边说:“婉婉,等立夏,我们成婚。我在府里种满蔷薇,再辟个小园,你绣你的荷包,我写我的字,好不好?”
“记得。”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要带我去江南看秧苗,去看油菜花。”
“都算数。”谢临砚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等过了这阵,我便请旨,带你回江南。我带你去看我治水时修的堤坝,看那些百姓种的稻田,看三月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木盒,打开,里面是枚温润的玉簪,雕着并蒂莲,“这个,本该上元节就给你的。”
苏婉接过玉簪,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忽然想起慧贵妃留的那枚龙纹玉佩,此刻正被她收在妆奁里。姑姑说,那玉佩留着做个念想,提醒她,幸福得靠自己争取。
“临砚。”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坚定,“往后朝堂若有风雨,我陪你一起担。你不必事事瞒着我,我虽是女子,却也懂些道理,苏家的女儿,不是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的。”
谢临砚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笑了,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婚服的料子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好,我们一起担。”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婚床上,洒下一片银白。海棠树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晃动,像极了两人交缠的发丝。苏婉靠在谢临砚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忽然觉得,原来幸福是这样具体的东西——是他掌心的温度,是他身上的墨香,是窗外的月光,是满院的蔷薇,是往后漫长岁月里,睁眼就能看见彼此的安稳。
几日后,慧贵妃派人送来一篮新摘的枇杷,附了张字条,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听闻你二人在府里种了蔷薇,等开花时,我托人送些花籽过去,是江南的重瓣种,开起来能压弯枝头。”
苏婉拿着字条笑了,转头看见谢临砚正在廊下写帖,是给江南友人的,说秋后要带新婚妻子回去看看。阳光透过海棠的枝叶落在他身上,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晕开,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笔锋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青禾端来新沏的碧螺春,茶烟袅袅,混着院角蔷薇的甜香。苏婉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谢临砚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胸腔里的笑声。
“在写什么?”她问。
“在写我们的往后。”谢临砚放下笔,转身回抱住她,“写江南的春水,写北地的初雪,写我们院子里的蔷薇年年开花,写景琰长大了,会来府里蹭你的桂花糕,写我们老了,还能像这样,坐在廊下晒太阳。”
苏婉笑着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墙外,慧贵妃的车驾正缓缓驶过,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含笑的眉眼。阳光正好,风也温柔,立夏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像极了他们此刻的人生,热烈而绵长。
原来幸福从不是遥不可及的念想,是选对了人,走对了路,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写着字,她看着他,窗外的花开得正好,而他们的余生,还有很长很长。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