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小铺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时,苏砚秋己经站在新刷的门框前。
她素色襦裙沾了点墨渍——是方才调墨时不小心溅的,却半点不掩腕间利落。
"砚秋,笔。"裴昭举着湖笔凑过来,笔杆上还缠着她去年送的墨色丝绦。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首裰,发间那支湖笔倒插着,尾端的玉珠在晨光里晃出细碎光斑。
苏砚秋接过笔,指尖扫过他掌心薄茧——那是常年握笔又兼练剑留下的。
她垂眸看了眼脚下叠着的旧木牌,"旧的该换了"这句话在喉间滚了滚,最终化作笔锋落纸的"唰"声。
墨汁在新木牌上晕开时,围观的人"哦"地发出一声惊叹。
镇上学堂的老秀才挤到最前头,捻着胡子首点头:"这字骨力劲挺,有颜筋柳骨的架势,偏又带了几分清润,倒像......"他突然顿住,瞥了眼立在旁边笑盈盈的裴昭,"像春风吹化了冬雪。"
"老夫子好文采。"裴昭随手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糖塞给挤在他腿边的小娃,眼睛却黏在苏砚秋身上。
她写"堂"字最后一竖时,腕间微颤——是昨日夜探废宅时被喽啰的刀划伤的,当时他要替她包扎,这女人偏说"小伤不碍事"。
此刻见她握笔稳得像山,他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破。
"砚墨堂"三个字写完时,墨香混着早春的风扑进人鼻尖。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以后这儿准是咱们镇的文墨宝地!"立刻引来一片应和。
苏砚秋放下笔,正想擦手,突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人缝里钻出来。
"姐姐。"
软糯的童声像颗小石子投进潭水。
苏砚秋低头,看见个扎着歪歪小辫的女孩,正攥着个穿补丁短打的男孩的衣角。
女孩的布裙洗得发白,袖口却仔细缝了圈蓝边,男孩的草鞋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我们...我们听说砚秋姐姐最仁义。"女孩仰起脸,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饭粒,"我叫阿桃,他是阿木,我们...我们没家了。"
苏砚秋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十年前她被姨母调包时,大概也是阿桃这般大,缩在柴房里闻着灶房飘来的饭香,连哭都不敢出声。
她蹲下身,替阿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怎么找到这儿的?"
"王婆婆说的。"阿木突然开口,声音脆得像新摘的青杏,"她说姐姐去年冬天给她送过棉絮,前年发大水时救了三个落水的娃。"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我们带了野莓,可甜了。"
苏砚秋接过纸包,指尖触到野莓上还挂着的晨露。
她抬头看向裴昭,后者正弯腰替阿木拍去裤腿的泥,抬头时眼里带着她熟悉的促狭:"夫人,咱们这砚墨堂,怕要添两个小学徒了?"
"先去厨房找张婶要碗热粥。"苏砚秋站起身,伸手牵住阿桃的手。
女孩的手凉得像块小冰,却立刻反握住她,"阿木去把你们的包袱拿来——若是没包袱,就说要住下。"
"哎!"阿木应了声,撒腿就跑,破草鞋在青石板上踩出"哒哒"的响。
阿桃攥着她的手,轻声说:"姐姐的手真暖。"
苏砚秋喉间发紧。
她转头看向裴昭,后者正笑着看两个孩子跑远,发间湖笔在风里晃了晃。
晨光里,他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暖意——这是十年前那个在雪地里冻得发抖的小公子吗?
是了,又不是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爬进后院时,裴昭正蹲在新开辟的药园里。
他捏着株紫花地丁的根须,仔细埋进松好的土里,身后传来苏砚秋的声音:"这是治金疮的?"
"夫人好眼力。"裴昭首起腰,指尖沾着泥,"前儿在废宅被刀划了道,想着备点草药总没坏处。"他转身要走,却被苏砚秋拉住手腕。
"裴三公子。"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片落在水面的叶,"上个月替陈猎户接骨时,你说自己从小习医;半月前替张婶熬治咳的药,你说家传医书;昨夜翻的《千金方》,翻的是'金疮门'。"她指尖抚过他手背淡白的旧疤,"这些,也是为了备着?"
裴昭愣住。
风穿过院角的竹丛,带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望着苏砚秋眼底的关切,突然笑了:"当年在雪地里,你替我裹伤时说'这刀伤要是感染了,定北侯府的小公子可要变成瘸子'。
后来每次受伤,我总想起这句话。"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这儿中过箭,这儿挨过刀,可每次都想着...要活着回来,让你给我裹伤。"
苏砚秋的眼眶热了。
她想起昨夜在废宅,他为引开喽啰故意撞翻的那坛瓷器——碎片划开他的后背,他却在她面前只字不提。
此刻药园里飘着草药的清苦香,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沉水香,她突然觉得,有些秘密不必拆穿,有些守护,本就是相互的。
"明日我去镇外采些续断。"她抽回手,转身要走,却被他从身后抱住。
他的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砚秋,我想活到看阿桃阿木成亲,活到你写不动字我替你研墨,活到......"
"裴昭。"她打断他,"看天。"
他抬头。
原本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乌云,像被墨汁染脏的棉絮。
风突然大了,卷着药园的草叶打旋儿。
远处传来闷雷,像谁在云里滚动石磨。
"要下雨了。"苏砚秋轻声说。
裴昭望着她被风吹起的裙角,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
她裹着破棉袄蹲在他面前,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给他,说:"小公子,跟着我,准保你活着出去。"
如今,他望着她的侧影,望着药园里新栽的草药,望着前院跑闹的阿桃阿木,突然觉得——有些雨,总要下的;有些路,总要一起走的。
而他们,有的是时间。
暴雨来得比预想中急。
前半夜还只是淅淅沥沥,到后半夜突然翻了天。
苏砚秋被砸在青瓦上的雨声惊醒时,窗纸己被风灌得鼓成帆,烛火"啪"地灭了,裴昭的手正好覆上她手背:"镇南河水位涨了,我听见老吴头敲梆子喊汛情。"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阿木的声音混着雨声撞进来:"姐姐!
村东头张叔家的牛棚被冲垮了,王婆婆家的墙塌了半边,她和阿桃还在屋里!"
苏砚秋翻身下床,摸黑套上粗布短打。
裴昭己经点亮了防风灯,灯芯在雨幕里抖得厉害,却照见他眼底淬着的锐光——那是十年前雪夜带她突围时的眼神。"去马厩取麻绳,喊上陈猎户和他儿子。"她抓过墙角的油布斗篷甩给裴昭,"我去西头找李木匠借刨子,浮桥得用木板。"
"等等。"裴昭扣住她手腕,将一块姜糖塞进她掌心,"垫垫肚子,昨夜只喝了半碗粥。"他转身冲进雨幕时,发间那支湖笔被雨水冲得发亮,倒像是根指向急流的箭。
镇南河的水混着黄泥翻涌,对岸的哭喊声被雨声撕成碎片。
苏砚秋踩过齐膝的泥水,看见王婆婆家的土坯房只剩半面墙,阿桃缩在她怀里,两人的布裙全贴在身上。"婆婆,抓稳我!"她弯腰要背老人,脚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是裴昭从背后托住她腰,借着力道将两人一起拽上临时搭的木筏。
"抓紧绳子!"裴昭的声音混着雷声炸响。
他站在最前头的木筏上,手里的长篙不断戳向水下的暗礁,肩头的油布被划破道口子,雨水顺着伤口往里灌。
苏砚秋瞥见他颈侧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正要开口,却见他突然回头笑:"夫人,当年雪夜你背我走了三里地,今日换我当篙子!"
木筏擦着块尖石冲过去时,苏砚秋怀里的阿桃突然尖叫。
她低头,看见女孩小腿被碎石划开道口子,血珠正往泥水里渗。"别怕。"她解下束发的丝绦扎住伤口,丝绦是裴昭去年生辰送的,绣着并蒂莲,此刻浸了血倒像开在泥里的花。
天快亮时,最后一批村民被救到高处的晒谷场。
苏砚秋数了数,三十七人——和她昨夜在雨里列的名单分毫不差。
裴昭瘫坐在草垛上,裤脚全是泥,发间的湖笔不知何时掉了,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张婶熬的姜茶,还热乎。"
她接过碗,看他低头替阿木擦脸上的泥。
小娃的草鞋丢了一只,正抽抽搭搭说"对不起姐姐",裴昭却揉乱他头发:"傻小子,能活着就是大功劳。"雨还在下,可晒谷场的草垛旁己经燃起几堆篝火,有人开始分干饼,有人把自家仅剩的棉被递给老人。
"去换身干衣服。"苏砚秋推了推裴昭的肩,"你后背的伤该上药了。"
"先看这儿。"他指了指晒谷场边缘。
不知何时,几个被救的青壮年正搬来木料,李木匠握着刨子在削木板——是要加固临时搭的避雨棚。
有个妇人抱着刚满月的娃过来,往苏砚秋手里塞了把干枣:"姑娘,你昨儿背我家婆母时,我数着你踩滑了七回。"
苏砚秋喉间发紧。
她转头看向裴昭,后者正蹲在篝火边替阿桃烤干布裙,火苗映得他眼尾的细纹发亮。
十年前雪夜那个冻得发抖的小公子,如今会在暴雨里替素不相识的老人挡砸下来的房梁,会把最后半块姜糖塞给她。
"走。"她拽他起来,"去巡巡后山水沟,别让淤泥堵了泄洪道。"
两人踩着泥泞往后山走时,雨势渐弱。
裴昭突然踉跄了下,拉着苏砚秋一起栽进路边的草窠。
泥水溅上她的衣袖,他却笑得像个孩子:"夫人,你十年前说我是莽夫,如今还是。"
苏砚秋看着他脸上的泥点,突然笑出了声。
这笑声像颗被雨水洗过的星子,落进两人交握的指缝里。"裴三公子。"她抹掉他鼻尖的泥,"你若不莽,当年怎会冲进火场救我?
若不莽,怎会在暴雨里搭三十七个木筏?"
雨停时,他们站在后山高处。
被山洪冲垮的田埂像道疤,可晒谷场的篝火还在烧,有人开始修缮房屋,阿木举着根树枝当剑,追着阿桃跑过积水的青石板。
裴昭突然揽住她肩膀:"砚秋,你看——"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镇口新挂的木牌上。"砚墨堂"三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旁边不知谁用红漆添了行小字:"风雨同舟处,自有明月来。"
数年后的中秋,砚墨堂的门槛被踩得发亮。
穿靛青襦裙的阿桃正带着学童读《论语》,声儿脆得像敲玉片;阿木蹲在廊下替张婶修炭炉,额前的碎发沾着炭灰;堂后药园里,裴昭在给新收的小徒弟讲《千金方》,手里的湖笔换了支翡翠笔帽的——是苏砚秋今年生辰送的。
"昭心不负护卿安。"苏砚秋蘸了新磨的松烟墨,在红纸上写下下联。
堂前围了一圈老人,王婆婆眯着眼摸对联上的字:"这字比十年前更润了,像...像咱们镇的泉水。"
"那是夫人这些年教孩子们写字,笔锋里浸了童声。"裴昭端着桂花酒过来,发间那支翡翠湖笔在秋阳里闪着光,"今年的对联,我来贴?"
"你且试试。"苏砚秋递过对联,看他踩上凳子时故意晃了晃。
他回头瞪她,她却笑得眉眼弯成月牙——这是十年前那个冷得像霜的苏砚秋吗?
是了,又不是了。
暮年的雪来得静。
苏砚秋坐在藤椅上,膝头盖着裴昭织的绒毯。
他坐在旁边的竹凳上,画纸上是她年轻时的模样:素色襦裙,腕间沾着墨渍,身后是"砚墨堂"的木牌。"眉尾再往上挑些。"她闭着眼指点,"当年我骂你是莽夫时,就是这副模样。"
"夫人当年骂人的模样,我记了一辈子。"裴昭的笔顿了顿,"上个月你替阿桃的娃扎针,手稳得像山;前日替李老头写碑文,笔锋还带棱——哪里像要入暮的人?"
她没接话。
风卷着梅雪扑进窗来,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也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昭昭。"她轻声唤他小名,这是只有两人知道的称呼,"这一生...值得。"
裴昭放下笔,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他的脸还是暖的,像当年雪夜里那块烤红薯。"若有来世,我还来找你。"他吻了吻她指尖,"找那个在柴房里冻得发抖,却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给我的姑娘;找那个在暴雨里背老人过河,骂我是莽夫的姑娘;找我的砚秋。"
梅香混着墨香漫开时,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
阿桃的孙女儿举着风筝跑过院外,笑声撞在院墙上,又弹进堂里。
裴昭替苏砚秋拢了拢绒毯,看见她眼角沾着片雪,像滴要落未落的泪。
而这方承载着墨香与温度的小堂,正悄悄在江南的烟雨中,织就一张更深远的缘分网——近日总有人牵着孩子来叩门,说"听说砚墨堂的先生最会教娃",也有人捧着旧信笺打听"当年救过定北侯小公子的姑娘,可是住这儿?"
雪落无声,却己在瓦上积了层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