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砚秋独自出了小院。
裴昭靠在门框上,看她裹着月白斗篷往旧宅方向去,发梢沾着细露,像片被风卷着的云。
他没问去哪儿——这三年里,她偶尔会在梅雨季前回云安侯府旧址,说是去“晒书”,可旧宅早空了,哪来的书?
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砚秋站在满地碎砖里,鼻尖涌进陈腐的霉味。
墙角那株老槐还在,只是当年被她用碎瓷片刻下的“仇”字,早被风雨磨得只剩半道划痕。
她蹲下来,指尖拂过砖缝里的青苔。
第十块青砖,第三道裂缝,当年她藏铁盒时,特意在砖下垫了片银杏叶——为的是雨天渗水时,能顺着叶脉流到别处,不浸坏纸页。
指腹触到砖角的凸起,苏砚秋喉间发紧。
十年前的冬夜突然涌进眼眶:她缩在柴房草堆里,借着月光在破纸上记账,笔是烧过的竹枝,墨是混了锈水的血。
每写一笔,后颈的鞭伤就渗出血珠,可她不敢停——姨娘往夫人茶里下的安神散,老夫人房里莫名失踪的地契,还有那夜奶娘被拖去乱葬岗时,塞在她手里的半块玉牌……
“咔嗒”一声,青砖松动了。
苏砚秋指甲缝里渗出血,却像是没知觉似的,把铁盒捧出来。
盒盖锈得厉害,她用帕子裹着掰开,霉味混着纸页的苦香涌出来——全是她当年密密麻麻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被水浸过,晕成模糊的团。
“砚秋?”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
铁盒“当啷”掉在地上,几页纸飘出来,其中一张上赫然写着“换女”二字。
“是我。”裴昭的影子罩下来,他蹲在她身侧,捡起那张纸,指腹轻轻抚过“苏姨娘”三个字,“我在院外等了半个时辰,看你没出来……”
苏砚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攥紧了帕子,指节发白。
她深吸一口气,把铁盒里的纸全倒在地上,摸出火折子:“烧了吧。”
火苗舔着纸页,“苏姨娘”“乱葬岗”“玉牌”这些字先蜷了边,接着化成黑蝴蝶。
裴昭没拦她,只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晨雾重,她的指尖凉得像冰。
“当年在柴房,我总盼着有天能烧了这些。”苏砚秋盯着跳动的火光,“可真到了这天……”她喉结动了动,“倒像是把压在胸口十年的石头,扔进了深潭里。”
裴昭没说话,只是把她冻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袍渗进来,像根细针,慢慢挑开她心里最后一点硬壳。
等最后一点纸灰散进风里,天己近黄昏。
两人往小院走时,裴昭突然从袖中摸出一盏琉璃灯。
灯芯是新换的,灯油里混了梅香,一点就亮。
“你若不回头,我便提着这盏灯,照亮你走过的每一步。”他把灯塞进她手里,眼尾微微上挑,可声音轻得像片雪,“我们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苏砚秋抬头看他。
暮色里,他眉峰软了些,不像平时总挂着调笑的弧度。
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茶铺听的说书人——那话本里的侠客金盆洗手时,眼睛里也是这种光,像是在跟最亲的旧友告别。
“怎么?定北侯府的三公子,舍不得这方小天地?”她故意用从前的冷调子,指尖却悄悄勾住他的小指。
裴昭低头笑了,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舍不得的是……”他顿了顿,“是某个说要‘种梅栽竹看我作画’的夫人。”
回到小院时,案上多了封密信。
裴昭拆信的手顿了顿,眼角余光瞥见苏砚秋在廊下逗猫,发梢沾着梅香。
信里的字他只扫了半行——“圣心欲召定北侯入阁”“江南不稳需旧部镇场”——便突然用力一撕,碎纸片簌簌落进炭盆。
“谁的信?”苏砚秋端着茶进来时,正看见他蹲在炭盆前,指节泛白。
“说书先生的戏本提纲。”裴昭转身,脸上又挂起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说要写个侯府公子和冷脸姑娘的故事,问我要不要润色。”
苏砚秋没再追问。
她望着他眼底未褪尽的暗,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裹着血衣冲进柴房救她时,也是这样,把所有伤口都藏在笑里。
夜渐深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夫人?”
苏砚秋推开院门,见月光里站着个穿青布裙的妇人,鬓角别着朵小蓝花。
她愣了愣,才认出是当年侯府里最机灵的小丫鬟小翠。
“我……”小翠攥着帕子,欲言又止,“我明日要随夫君去蜀中,今日特意来……”
“进来坐。”苏砚秋侧身让她,转头喊裴昭添茶,“有什么话,慢慢说。”
裴昭提着茶壶出来时,正看见两个女人的影子叠在院墙上,像两株靠在一起的梅。
他突然想起那幅没完成的画——或许该在红梅树下,再添一盏琉璃灯,灯影里,有两个正在告别旧岁的人。
风掠过梅林,带起几片新落的花瓣,轻轻盖在炭盆里未燃尽的纸灰上。
月上梅梢时,院外的脚步声又近了些。
小翠的青布裙角沾着草屑,怀里还抱着个裹着红襁褓的婴孩。
孩子许是被夜风吹醒了,正攥着小拳头在她肩头蹭,嫩生生的哭声像片鹅毛,轻轻扫过苏砚秋的心尖。
"小姐..."小翠膝盖一弯就要跪,苏砚秋眼疾手快托住她胳膊。
十年前那个总在廊下偷啃糖瓜的小丫鬟,如今鬓角添了细纹,可眼里的光还在——就像当年苏砚秋塞给她半块烤红薯时,她眼里的那簇亮。
"那年您让我跟着张妈妈学管账,又悄悄在我包袱里塞了地契副本。"小翠喉咙发紧,指尖抚过婴孩额前的胎毛,"后来苏姨娘要拿我顶罪,是张妈妈拿那地契去见老夫人...要不是您,我早被发卖去了勾栏院。"
苏砚秋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婴孩的手背。
孩子立刻攥住她的食指,力道软得像团云。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也是这样攥着奶娘的手,听她在乱葬岗的风里说:"阿秋要活成一把刀,割开所有腌臜事。"
"该谢的是你。"苏砚秋抽回手时,袖中滑出个锦帕包,"蜀中路远,这是些伤药和银钱。"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孩子的虎头鞋,让你夫君去镇上买双厚的。"
小翠接过锦帕时,眼泪"啪嗒"砸在帕子上。
她怀里的婴孩许是被感染了,突然咯咯笑起来,粉团子似的小手挥向裴昭——他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里端着茶盘,茶盏里浮着两朵新摘的梅花。
"小公子倒是识货。"裴昭弯腰把茶盏放在石桌上,"这茶里加了蜜,比糖瓜甜。"他冲孩子挤了挤眼,婴孩立刻攥住他的玉扳指,口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苏砚秋望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十年前的冬夜,裴昭也是这样,裹着染血的狐裘冲进柴房,把冻僵的她塞进自己怀里,说:"哭什么?
我裴三公子的救命恩人,该笑。"
首到更鼓敲过三更,小翠才抱着孩子告辞。
她走到院门口又回头,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小姐,您和裴公子要好好的。"
"会的。"苏砚秋站在梅树下,看那抹青布裙消失在巷口,转身时撞进裴昭怀里。
他身上带着茶烟的暖,还有股淡淡的松墨香——是他方才磨墨的味道。
"去砚月居吧。"裴昭牵起她的手往楼上走,"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砚月居的木梯吱呀作响。
苏砚秋记得,这是她刚恢复嫡女身份时,裴昭硬要给她建的小楼。
说是"砚月",取"砚中藏月,昭华共赏"的意思,当时她嫌酸,如今倒觉得,这名字像杯陈酿,越品越甜。
案上的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裴昭从画筒里抽出幅画,展开时,满室月光都落了上去——画中女子执剑而立,衣袂翻飞如鹤,身后是连绵的青山,山尖有半轮未圆的月。
"这是你。"裴昭指尖抚过画中人的眉眼,"十年前在柴房,你举着烧火棍护着账本的样子;三年前在祠堂,你甩着鞭子抽苏姨娘的样子;还有上个月在桃林,你追着我要抢蜜饯的样子..."他喉结动了动,"我画了十本废稿,首到今天才敢落笔——因为现在的你,不用再藏锋了。"
苏砚秋的指尖触到画纸。
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苦香。
画中人的眼睛,和她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不再是当年柴房里的冷硬,而是藏着暖的亮。
"裴三公子..."她转身环住他的腰,"原来你早把我的样子,刻进骨头里了。"
裴昭低头吻她发顶:"砚秋,我们明天就走。"
深夜的风卷着梅香钻进窗棂。
苏砚秋跪在床前整理木箱,里面是她这些年攒的墨锭、画纸,还有裴昭送她的第一支湖笔。
箱底压着块半旧的玉牌——当年奶娘塞给她的,如今终于不用再藏着了。
"你说..."裴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犹豫,"我们还能像这样,看一辈子月亮吗?"
苏砚秋抬头。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影。
他的眉峰没了往日的挑,像被揉软的墨线。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茶铺,说书人说大侠金盆洗手时,最怕的不是江湖追杀,而是往后的日子太静,静得听不见心跳。
"只要你愿意,便是千年也罢。"她起身走到他面前,把那支湖笔插进他发间,"再说了..."她眼尾微挑,又成了当年那个爱逗他的苏砚秋,"定北侯府的三公子,连江南的梅雨季都怕,我总得看着你。"
裴昭笑了,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好,那我便做个怕梅雨季的俗人,陪你看一辈子月亮。"
木箱"咔嗒"合上时,窗外的梅枝轻轻摇晃。
苏砚秋望着那片晃动的影子,忽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信——江南小镇的老管家说,小院的梅树抽了新枝,西墙根的青石板,正好够晒她的画稿。
天快亮时,裴昭把最后一坛酒塞进马车。
苏砚秋站在院门口,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琉璃灯——那是裴昭三年前送的,灯油早换过几轮,可灯芯还是当年的那根。
"走了?"裴昭跳上马车,朝她伸出手。
苏砚秋把手递过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里,她听见自己说:"去江南吧。"
晨雾里,远处的山影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