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将喜房的纱帐染成蜜色,苏砚秋刚掀开盖头,便听得外间传来仆役尖细的通报:"太后娘娘的金册到——"话音未落,喜堂方向己炸开一片惊叹。
裴昭的指尖还停在她发间,原是想替她理一理被盖头压乱的鬓角,此刻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门外,喉结动了动:"看来老祖宗的贺礼比我这新郎官还急。"他说得轻佻,掌心却悄悄覆上她手背,指腹着她腕间那圈因常年做活磨出的薄茧——这是十年通房生涯刻下的印记,如今被他用体温慢慢焐化。
苏砚秋反手扣住他的指节,隔着喜服都能触到他加速的心跳。
十年前破庙雪夜,她裹着破棉絮替小乞丐扎歪辫时,他的心跳也是这般快;三年前她在侯府暗室翻查调包旧档时,窗外墙头上那个晃着纸鸢的裴三公子,心跳声透过青砖缝渗进来,也是这般急。
"去罢。"她推了推他,"太后金册可是能压过所有聘礼的体面。"
裴昭却赖着不肯动,凑到她耳边:"夫人可知,金册上写的是'裴门苏氏'?"他故意把"苏氏"二字咬得极轻,像含着颗化不开的糖,"我求了太后半个月,才把你名字从'云安侯府嫡女'改成'苏砚秋'。"
外间突然响起礼官拖长的唱喏:"宣太后懿旨——"
两人这才相携往喜堂去。
跨门槛时裴昭故意踩她裙角,见她眼尾微挑,方低笑一声扶稳她:"当心,我可舍不得让夫人摔着。"
喜堂里早跪了一片宾客。
太后的金册用明黄缎子裹着,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捧着,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裴昭扶苏砚秋跪在软垫上,余光瞥见主桌上那坛特意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酒坛封泥上还留着他今早亲手盖的"昭"字印。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
礼官的声音在头顶盘旋,裴昭的指尖却漫过酒坛,在封泥边缘轻轻一叩。
封泥应声而裂,他垂眸望去,酒液里浮着极细的淡紫色粉末——是西域蛇莓的汁液,混着微量曼陀罗,喝下去倒不会要命,却能让人失了分寸,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他抬眼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西首那桌。
穿墨绿织金裙的女子正端着茶盏,茶盖边缘沾着点淡紫,与酒中粉末颜色如出一辙。
那是定北侯府表亲之女,前日还哭哭啼啼说"裴三公子若娶了通房丫鬟,我便去青灯古佛"。
"礼成——"
礼官的唱喏惊醒满堂寂静。
裴昭抄起酒坛,当着众人的面往苏砚秋杯中倒酒:"我媳妇儿最会品酒,这西域葡萄酒,该她先尝。"
苏砚秋垂眸望着杯中酒液,喉间泛起一丝甜腥——她在侯府十年,什么样的药没尝过?
蛇莓加曼陀罗,不过是让人面上泛红、言语略多罢了。
她抬眼看向裴昭,他正歪着脑袋冲她笑,眼底却藏着刀刃般的冷。
"夫人不喝?"裴昭故意提高声音,"可是嫌为夫的酒不够甜?"
苏砚秋端起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
杯底立刻传来极轻的震动——这是她与裴昭约定的"平安"暗号。
她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嘴角溢出,裴昭立刻凑过去用拇指接住,舔了舔唇角:"果然甜。"
满堂宾客哄笑起来。
西首那女子的茶盏"当啷"坠地,瓷片飞溅到苏砚秋脚边。
裴昭弯腰替她捡开碎片,抬眼时笑意未减:"表妹妹这茶盏摔得妙,明日我让府里匠人送你十套新的——但下次再往别人酒里添东西......"他尾音拖得极长,"裴家的家法,可不长眼。"
夜更深时,喜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苏砚秋摸着腰间并蒂莲短刀,刀鞘上还留着裴昭掌心的温度。"那酒里的药......"
"我早让阿竹在厨房盯着。"裴昭卸了外袍,露出里衣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那是她前日连夜缝的,"蛇莓汁是甜的,曼陀罗量又轻,你喝了顶多脸红。
倒是那表妹妹......"他突然凑近,用鼻尖蹭她耳垂,"明日她若敢说半个字,我便把她往岁寒庵一送——太后最信佛,庵里的青灯,够她念一辈子经。"
苏砚秋被他逗得笑出声,伸手去推他,却触到他颈后一道新疤。"北疆来的密报?"她指尖轻颤。
裴昭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明日见母亲,你别慌。"
第二日辰时,定北侯府正厅。
裴老夫人端坐在紫檀木椅上,鬓边银簪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她上下打量苏砚秋,目光在她腰间并蒂莲短刀上顿了顿:"云安侯府的嫡女,倒像个走江湖的。"
"孙媳本是通房出身。"苏砚秋垂眸福身,"若不会些防身的本事,早死在侯府后院了。"
老夫人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你倒是坦诚。"
"当年'白鹭'案,定北侯夫人曾送过云安侯府一对玉鹭。"苏砚秋抬头,"后来那对玉鹭被调包成赝品,真的......在孙媳房里的地砖下。"
老夫人的手突然抖了抖,茶盏里的水溅湿了衣襟。
她盯着苏砚秋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出十年前那个缩在破庙里的小丫头。"你......"
"孙媳幼时被调包,那对玉鹭是生母留下的。"苏砚秋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来是对温玉雕琢的白鹭,"当年定北侯夫人与先母是手帕交,她送的东西,孙媳不敢丢。"
老夫人颤抖着抚过玉鹭,眼眶突然红了。
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支翡翠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这是裴家祖传的,给长媳的。"她将玉簪插在苏砚秋发间,"昭儿这混小子,倒是挑了个有分寸的。"
回门那日,云安侯府的朱漆门开得比往日更宽。
苏砚秋扶着裴昭的胳膊跨进门槛,从前对她呼来喝去的仆役全跪了一地。
柴房里,昔日的柳姨娘缩在草堆里,头发沾着草屑,见了她便扑过来:"阿秋,我知道错了......"
苏砚秋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触碰:"当年你夺我身份时,可曾想过我在柴房里冻了三天三夜?"她蹲下来与柳姨娘平视,"我不罚你,不是因为慈悲——是要让你活着,看我如何活成你永远够不着的模样。"
柳姨娘瘫坐在地,哭嚎声撞在砖墙上。
苏砚秋转身时,管家捧着个锦匣追上来:"皇上听说姑娘今日回门,特意赏了对和田玉瓶,说姑娘这度量,当得'昭华'二字。"
裴昭吹了声口哨:"夫人这是要成京都新贵了?"
"新贵?"苏砚秋捏他的耳朵,"我是定北侯府的三少夫人。"
深夜,裴昭牵着苏砚秋的手穿过书房暗格。
密室里点着檀香,中央摆着只檀木箱子,铜锁上刻着并蒂莲——与她腰间短刀的图案分毫不差。
"这是......"
"打开看看。"
箱盖掀开的刹那,苏砚秋的呼吸都滞了。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年少时写的诗稿,纸页边缘泛着黄;还有半块绣坏的并蒂莲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甚至有支断了的银簪,是她十二岁那年被柳姨娘推下井时摔断的。
"十年前破庙一别,我让暗卫寻了你三年。"裴昭摸着那支断簪,"后来知道你在云安侯府当通房,我便让人把你丢的每样东西都捡回来——你扔在井里的发带,你撕了又拼的诗稿......"他抬头看她,眼尾泛红,"我总想着,等你愿意看我的时候,把这些都给你。"
苏砚秋的眼泪砸在诗稿上,晕开一团墨迹。
她扑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傻裴昭......"
"不傻。"他吻她的发顶,"我等了十年,才等到今天。"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裴昭的暗卫站在门外,手里攥着封染了血的密报:"三公子,西北边军异动,皇叔旧部有动静......"
裴昭的手指在地图上西北方向重重一按,目光沉得像要穿透纸背。
苏砚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玉门关"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砚秋。"他转身抱住她,"我可能要去北疆......"
苏砚秋摸出腰间短刀,塞进他手里:"带着它,我替你守着家。"
窗外月上中天,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未写完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