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侯府朱漆大门前,裴昭翻身下马,伸手扶苏砚秋下轿。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腰间定北侯府的墨玉坠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苏砚秋的指尖刚触到他掌心,门内突然传来门房尖细的通报:“回夫人,三姑娘和裴三公子到了。”
“夫人说,三姑娘身份未明,不宜与外男同入府门。”门房的声音夹着几分为难,“还请裴公子暂且回避。”
裴昭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随即笑出声来。
他从袖中摸出个描金信匣,往门房手里一塞:“劳烦通传,这是给未来岳母大人的拜门帖。”信匣扣着定北侯府的暗纹,边角还沾着他袖中残留的沉水香。
苏砚秋站在阶下,望着紧闭的府门,耳尖微微发烫。
她听见门内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那是母亲惯用的青釉茶盏。
十年前她是通房丫鬟时,连跨进前院都要绕着走;如今成了嫡女,母亲倒先端起了架子。
“裴昭。”她转身戳了戳他的腰,“你倒是会添乱。”
“这叫未雨绸缪。”裴昭歪头看她,眼尾上挑的弧度里藏着狡黠,“总得让岳母大人知道,我裴昭不是来占便宜的登徒子。”
门内突然传来脚步声,苏砚秋还未反应,朱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张妈妈探出头,朝她福了福身:“三姑娘,夫人在花厅等您。”
裴昭立刻后退两步,对着门缝拱了拱手:“有劳妈妈多替我美言几句。”
苏砚秋被张妈妈搀着往里走,听见身后传来裴昭压低的笑声:“砚秋,我在街角茶棚等你。”
花厅里飘着茉莉香,苏夫人端坐在主位,茶盏里的水纹被她捏得首晃。
苏砚秋站在门槛处,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密室里那幅画像——画中女子也是这样的眉眼,只是更鲜活些。
“母亲。”她福了福身,“方才裴公子——”
“你与他的事,等圣旨下来再说。”苏夫人打断她,茶盏重重磕在案上,“今日宫中来人,说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到了及冠之年,求娶云安侯嫡女。”
苏砚秋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金线绣的并蒂莲在裙摆上静静绽放。
她想起十年前在柴房里,姨母也是这样笑着,把她的金缕衣换成粗布衫:“阿秋最乖了,替表姐去乡下住些日子。”
“母亲当年被姨母算计,如今也要做同样的事么?”她忽然抬眼,目光如刀,“您以为把我许给权臣之子,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当年换女案的真相,真能被这桩婚事掩盖?”
苏夫人的手猛地一颤,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她盯着苏砚秋的眼睛,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喜轿里掀开盖头,发现身边躺着的是庶妹,而自己的女儿被抱去了乡野。
“你……你都知道了?”她声音发颤。
“女儿找到母亲的信了。”苏砚秋上前一步,蹲下身替她捡茶盏碎片,“在白鹭山庄的密室里。母亲等了我十年,女儿也等了母亲十年。”
茉莉香混着碎瓷的凉意,在花厅里漫开。
苏夫人望着她低头的侧影,忽然想起画像里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原来阿秋的眉,像极了她的娘。
定北侯府的晚膳摆在内院正厅。
裴昭推开门时,大哥裴瑾正捏着酒壶筛酒,二哥裴珩翘着二郎腿啃酱鸭,见他进来,同时挑眉:“三弟弟今日倒准时。”
“父亲召的,敢不准时?”裴昭笑着落座,目光扫过主位空着的椅子——父亲素日最厌晚膳迟到,今日却还未到。
话音刚落,定北侯裴镇南掀帘而入。
他着玄色常服,腰间玉牌撞出清响,目光扫过三个儿子,最后落在裴昭身上:“听说你在宫门前拒了子爵?”
裴瑾放下酒盏,接口道:“三弟向来随性,只是这爵位关系到定北侯府的颜面——”
“大哥。”裴昭打断他,手指叩了叩桌沿,“我裴昭的颜面,从来不是靠爵位撑的。”他端起酒盏,酒液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十年前在破庙,有个小丫头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我,自己饿了三天。如今我要护着她,比护着爵位更要紧。”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裴珩啃酱鸭的动作停在半空,裴瑾垂眸盯着酒盏,指节捏得发白。
“你从前总说世家规矩是枷锁。”裴镇南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今日倒像明白了,有些枷锁,是要自己扛的。”
裴昭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溢出笑意:“父亲,儿子从前是不懂。现在懂了——护着心爱之人,比什么都重要。”
裴镇南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老侯爷面前,说要娶那个唱小曲的姑娘。
他伸手拍了拍裴昭的肩:“去把那丫头带回来吃顿家宴,你娘念叨她好些日子了。”
回到自己院子时,月上柳梢头。
裴昭刚推开房门,就见案几上躺着个素色信封。
他眯眼凑近,信封上没有落款,只压着枚褪色的玉佩——雕着白鹭振翅,是当年“白鹭”成员的身份信物。
十年前,他跟着师父在江湖行走,“白鹭”是专门追查前朝余孽的暗卫组织。
后来师父遇害,组织散了,这玉佩他只在师父临终前见过一次。
他捏起玉佩,指腹擦过刻痕里的锈迹。
信封里掉出张纸,墨迹未干:“裴公子,当年换女案,另有隐情。三日后子时,城西废庙见。”
烛火突然被风扑灭,黑暗里玉佩泛着幽光。
裴昭把信封塞进袖中,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苏砚秋今日在花厅里说的话——“我陪你一起”。
他抿了抿唇,终究没把信的事告诉她。
苏府的后墙爬满了藤蔓,裴昭踩着墙根的石墩子,刚翻上墙头,就见墙内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身影。
“裴三公子好兴致。”苏砚秋抱臂抬头,发间玉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大半夜翻别人家墙,不怕被当贼打?”
裴昭笑着跳下来,沾了满袖的藤叶:“怕什么,你不会打我。”他望着她被月光镀亮的眼尾,喉结动了动,“我来看看你。”
两人并肩坐在亭中,石桌上摆着半块未吃完的桂花糕。
苏砚秋拈起一块,递到他嘴边:“今日在母亲那儿,你说的拜门帖……”
“是真的。”裴昭含住桂花糕,甜香在齿间散开,“我阿娘说,定北侯府的儿媳,得风风光光娶进门。”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着她的指腹,“砚秋,若有人再来找麻烦,我会亲手斩断一切。”
苏砚秋望着他眼底的认真,想起十年前那个在破庙里哭着说“我会长大”的小狼崽。
她反握住他的手,玉笛轻轻碰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我陪你一起。”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亭外的桂树簌簌落了满头花。
裴昭望着她发间的落英,忽然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好,我们一起。”
第二日辰时,苏府门前来了辆青帷小轿。
宫中来的公公捧着明黄圣旨,声音尖细:“苏砚秋接旨——”
苏砚秋跪在青石板上,望着圣旨上“即刻入宫”西个字,忽然想起裴昭昨夜藏在袖中的信封。
风掀起圣旨一角,她听见公公压低声音:“皇上说,事关当年换女案……”
桂花香里浮起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像极了裴昭袖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