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大堂的鎏金兽首衔环灯把青砖照得发亮,苏砚秋踏入门槛时,鞋尖蹭过一块凸起的砖缝——十年前她跪在这堂下挨板子时,也是这块砖硌得膝盖生疼。
"苏通房?"陈侧妃斜倚在檀木美人榻上,掐着翡翠护甲的指尖叩了叩茶盏,"我当是谁,原是个连姓氏都不配用的通房丫鬟。"她眼尾扫过苏砚秋素色衣襟,涂着丹蔻的指甲猛地掐进帕子,"裴三公子好兴致,大半夜带个丫鬟来审堂?"
裴昭没接话。
他松开苏砚秋的手,玄色广袖掠过她手背时微微一顿,像是怕她冷,又像是怕自己抖。
等走到堂中那方镶着云纹的大案前,他才将腰间铜牌"当啷"一声拍在案上——定北侯府的虎符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映得云安侯脸上的肌肉跳了跳。
"侯爷。"裴昭歪头笑,眉梢的红痣跟着颤,"十年前裴家三十口血案,您可还记得?"
云安侯端茶的手顿在半空。
他身后的鎏金鹤嘴炉飘出沉水香,苏砚秋闻着那熟悉的甜腻,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她替夫人送参汤时,也是这味道混着血腥气钻进鼻子——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乳母被拖去乱棍打死时,血渗进青砖的味道。
"裴三公子莫要血口喷人。"陈侧妃扶着丫鬟的手站起,珠翠在鬓边乱颤,"当年裴家是遭了山匪,与我云安侯府何干?"
"山匪?"裴昭从袖中抽出一卷信笺,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噼啪作响,"那这封信,可是令姐——当年的云安侯夫人亲笔写的。"他指尖点着信末的朱砂印,"她说真正的嫡女被调包,证据藏在裴家祠堂;她说当年裴家发现调包真相,所以才会..."他突然收声,目光扫过堂下缩成一团的仆役,"所以才会遭了横祸。"
堂中霎时炸了锅。
扫地的小丫鬟打翻了铜盆,管家的汗顺着下巴滴在官服上,连云安侯案头的茶盏都"咔"地裂了道细纹。
苏砚秋望着那道裂纹,想起自己藏在衣襟里的半块玉牌——当年她被姨母塞进装杂物的木箱时,乳母塞给她的,说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后来裴昭给她的香囊里,也有半块。
"污蔑!"云安侯拍案而起,震得案上的惊堂木跳了两跳,"我与裴老侯爷相交莫逆,怎会害他满门?"
"相交莫逆?"裴昭突然从怀中摸出块黑黢黢的令牌,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那昨夜在城西巷口伏击我的兵部暗卫,又是谁派的?"他把令牌抛给云安侯,"这令牌上的狼头纹,可是兵部特有的。"
云安侯接过令牌的手在抖。
苏砚秋看见他脖颈处的青筋跳得厉害,像条要挣破皮肤的蛇——这是他动怒到极点的征兆。
十年前她替夫人抄家信时,曾见过他这样的表情,那天夜里,马厩的老黄狗被打断了腿。
"砚秋。"裴昭突然转身看她,眼尾的红痣在烛火下像团烧得正旺的火,"你说你十年隐忍,不是为了复仇。"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时,半块刻着"云安"二字的玉牌躺在金丝绒上,"那你看这个,可是你乳母当年塞给你的?"
苏砚秋摸向衣襟里的玉牌,指尖刚碰到那道熟悉的缺口,眼泪就先涌了出来。
她想起十岁冬夜,乳母被拖走前塞给她的东西,想起这些年她把玉牌贴在胸口睡觉,想起裴昭说"找遍京都所有绿梅帕子"时,睫毛上落的月光。
"我从未输过。"她声音发颤,却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是你让我相信,我可以赢。"
话音未落,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圣旨到——"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苏砚秋望着那道掀开门帘的明黄身影,看见云安侯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捧着圣旨的老太监尖着嗓子喊"接旨"时,裴昭冲她眨了眨眼,红痣在烛光里一闪,像在说"我早备好了这步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老太监展开明黄绢帛,"云安侯苏慎通敌卖国,十年前裴家血案、嫡女调包案皆与此人相关。
着锦衣卫即刻查封侯府,钦此。"
云安侯踉跄着扶住桌角,案上的茶盏"啪"地摔碎在地。
苏砚秋望着满地瓷片,忽然想起昨夜在裴府密室,裴昭翻出那封染血的信时说的话:"当年裴家发现调包真相,写信给陛下举报云安侯私通北戎,结果信还没送出去,就遭了灭门。"
"苏大人。"裴昭弯腰拾起半块玉牌,在云安侯面前晃了晃,"棋到终盘,才知谁是赢家。"
堂外突然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
苏砚秋透过廊下的灯笼望去,看见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往院里涌,为首的千户提着腰牌,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陈侧妃突然尖叫着扑过来,指甲刮过苏砚秋的脸:"你这个野种!"裴昭眼疾手快把她推开,苏砚秋摸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却笑了——这十年她挨过的打,比这疼十倍的都有,可此刻,她终于不用再躲了。
"带下去。"千户挥了挥手,两个锦衣卫架起云安侯。
陈侧妃还在骂,声音却被门帘外的风声卷走了。
苏砚秋望着堂中摇晃的灯笼,忽然想起昨夜裴昭说的"该回家了"——原来真正的家,不是这吃人的侯府,而是有个人,愿意陪她把所有的阴沟,都晒成晴天。
"走。"裴昭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传来,"去看看你的玉牌,是不是能拼成完整的云安侯嫡女信物。"
堂外,锦衣卫的火把连成一条火龙,将"云安侯府"的金漆匾额照得透亮。
苏砚秋望着那西个字,忽然觉得它们不再是压在她头上的山,而是她要踩在脚下的台阶——从今天起,她苏砚秋,终于能堂堂正正,做自己的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