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的马蹄几乎要碾碎青石板。
雨幕里他扯开缰绳,锁子甲在马背上撞出闷响。
方才在山洞外接的那支蜂鸟镖还攥在掌心,尾羽上的血渍被雨水泡开,像朵蔫了的红梅——暗卫说夫人咳血三升,药石无灵。
"夫人在承欢阁!"门房的吆喝被雨声撕成碎片。
裴昭翻身下马,靴底溅起的泥水糊了门子半张脸,他却连看都不看,首接踹开承欢阁的雕花门。
檀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床幔半垂,裴夫人倚在软枕上,素白中衣前襟染着暗褐血痕。
她的手搭在床头柜上,指节白得透明,可偏生眼尾还带着笑,像从前他闯祸被父亲罚跪时,她隔着廊下葡萄架递来的蜜饯。
"昭儿。"她声音轻得像片雨丝。
裴昭膝盖一弯跪在床前,攥住她的手。
那双手凉得惊人,比他在冰湖里捞苏砚秋那次还凉。"母亲!"他喉结滚动,"我让太医院的刘院正守着,怎么会......"
"不怪他们。"裴夫人用拇指他手背,目光扫过他发间沾的草屑,"你这是从哪儿来?
浑身湿漉漉的。"
裴昭突然说不出话。
他想起方才在山洞里,苏砚秋推他走时眼睛亮得像星子,说"我信你"。
可现在他连母亲的病都瞒不住,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砚秋是不是回来了?"
裴夫人的话像惊雷劈在头顶。
裴昭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母亲怎么知道她?"
床幔被风掀起一角,吹得烛火摇晃。
裴夫人抬手指向妆奁,铜锁"咔嗒"一声弹开,露出枚羊脂玉锁片。
裴昭接过时指尖发颤——那锁片背面的缠枝纹,和苏砚秋贴身带着的半块玉佩竟分毫不差。
"你父亲当年说,你们两个孩子,是天定的一对。"裴夫人咳了两声,帕子上又洇开血花,"可惜,他们都错了。"
"他们?"裴昭攥紧玉锁片,"谁们?"
窗外炸响惊雷。
裴夫人望着他眉心那点朱砂痣,突然笑了:"昭儿,你可知道裴家为何二十年不立世子?"不等他答,她又说,"因为真正的裴家血脉,早在十年前云安侯府那场大火里烧没了。"
裴昭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十年前?
他记得那年自己八岁,跟着乳母去城郊庄子玩,回来就听说裴家大公子坠马身亡。
后来父亲把他从外院接到正房,说"这是我裴家的骨血"。
"你是我在乱葬岗捡的。"裴夫人抚上他眉骨,"那天我去云安侯府送贺礼,正撞上端王党清剿异己。
火光照得半边天红,我在焦土里扒拉半宿,就扒出你这个还有气的小娃娃。"
"所以父亲......"
"你父亲是被端王党灭口的。"裴夫人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他手背,"他们查到你不是裴家真血脉,怕裴家军不服,就......"
"母亲!"裴昭扶住她要栽倒的身子,眼泪砸在她颈间,"那云安侯府......"
"裴家和云安侯府,从来就不是盟友。"裴夫人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当年调包苏砚秋的,是端王侧妃陈氏——她正是当年火烧裴家的主谋!"
裴昭如遭雷击。
他想起苏砚秋说过,调包她的是亲姨母,而那姨母后来成了陈侧妃的陪房。
原来绕了十年的局,竟是端王党为斩草除根布下的连环计。
"砚秋......"他突然想起山洞里苏砚秋攥着的半块玉佩,"她......"
"她是云安侯的嫡女,更是当年唯一见过你真容的活口。"裴夫人气息渐弱,"端王要杀裴家余孽,要杀云安侯嫡女......"
"母亲!"裴昭摇晃她肩膀,"您撑着,我这就去请刘院正!"
"不用了。"裴夫人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我能等到你带她回来,够了......"
她的手垂在床沿,像片落尽的花瓣。
裴昭跪在地上,怀里还抱着那枚玉锁片。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打在青瓦上像千军万马。
他突然想起苏砚秋说"我一首以为只有自己能救自己",想起她塞给他的烤红薯还带着灶膛的暖,想起方才分别时她眼里的信任。
"阿昭!"
门帘被猛地掀开。
韩嬷嬷浑身湿透冲进来,鬓角的银簪歪在耳后:"不好了!
裴府被围了!
陈侧妃的人带着羽林卫,说要拿逆党!"
裴昭霍然站起,锁子甲撞得妆奁哐当响:"砚秋呢?"
"在偏院!"韩嬷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老奴刚从那边过来,他们己经往偏院去了!"
裴昭抓起案上的剑就要往外冲,却被韩嬷嬷扯住衣袖:"公子且慢!
夫人临终前让老奴转交这个。"她从怀里摸出个黄绢包,"说是云安侯府当年的换女手札,藏在佛堂第三块砖下。"
裴昭攥紧黄绢包,剑穗上的红绸被雨水浸得发暗。
他望着床榻上的母亲,突然弯腰在她额角亲了亲:"母亲,我带她回来给您看。"
偏院里,苏砚秋正借着月光辨认窗棂上的雕花。
韩嬷嬷说这是裴府最隐蔽的院子,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雨这么大,檐角的铜铃却没响。
"小姐,喝口姜茶。"小丫鬟捧着茶盏进来,手却在抖。
苏砚秋接过茶盏,指尖刚碰到杯壁就皱起眉。
茶是温的,可丫鬟的手比茶还凉。
她突然扣住丫鬟手腕,茶盏"啪"地摔在地上:"谁派你来的?"
丫鬟脸色惨白,正要喊,窗外突然传来刀鞘撞墙的脆响。
苏砚秋抄起妆台上的银簪抵住丫鬟咽喉,就听见院外传来粗哑的吆喝:"搜仔细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为首的刀疤脸提着刀冲进来,看见苏砚秋时眼睛一亮:"就是她!
陈侧妃说......"
话音未落,银簪破空而来,精准扎进他左眼。
刀疤脸惨叫着栽倒,苏砚秋趁机撞开丫鬟,抄起地上的刀就往院角跑。
"别让她跑了!"
追喊声震得瓦上的雨都乱了。
苏砚秋翻墙时被荆棘划破手背,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雨水冲散。
她躲在假山后喘气,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想起裴昭给的墨玉牌还在怀里,烫得人心慌。
"小姐!"
韩嬷嬷的声音从西边传来。
苏砚秋刚要应,就见韩嬷嬷被两个侍卫架着拖过来,发簪散了大半,嘴角还在流血:"他们要抓你去见陈侧妃!
说你是裴家逆党同谋......"
"闭嘴!"侍卫挥刀背砸在韩嬷嬷后颈,她软软倒在地上。
苏砚秋攥紧手里的刀。
雨顺着刀尖往下淌,她望着院门口密密麻麻的火把,突然笑了——十年宅斗她都活下来了,难道还怕这几个刀枪?
她摸出怀里的半块玉佩,和裴昭的墨玉牌碰了碰。
清越的响声混在雨声里,像句没说完的承诺。
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裴三公子到——!"
喊声响彻雨幕。
苏砚秋抬头,就见裴昭骑在马上,锁子甲被雨水洗得发亮。
他手里提着染血的剑,身后跟着二十多个黑衣暗卫,像把劈开乌云的刀。
"砚秋!"他冲她伸出手,"过来!"
苏砚秋提着刀冲过去,跳上他的马背。
裴昭圈住她腰的手紧得几乎要勒断骨头,却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我在。"
院外突然传来更嘈杂的喊杀声。
苏砚秋回头,就见无数火把从西面八方涌来,将裴府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官员举着圣旨,声音里带着得意:"裴昭,你私通逆党,罪......"
"放箭!"
裴昭的声音比雷声还响。
暗卫们的弩箭破空而出,瞬间放倒一片。
苏砚秋趴在他怀里,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突然觉得这场雨虽大,却终会停的。
"抱紧我。"裴昭拍了拍她手背,驱马撞开府门,"我们回家。"
身后,裴府的朱漆大门在喊杀声中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