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树影突然扭曲成一团。
苏砚秋的匕首刚拔出半寸,后颈便传来小翠带着哭腔的尖叫。
她旋身时带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碎片混着冷茶泼在脚边,却不及窗外那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刺得人心慌。
"小翠,点灯笼。"她声音稳得像是浸在冰里,指尖却在触到窗棂时微微发颤。
推窗的刹那,冷风裹着雨丝劈面打来,院中的青石板上蜷着团深色的影子,水痕从发梢滴落成蜿蜒的线,在地上洇出个模糊的人形。
"裴昭?"她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己跨过窗台。
绣鞋踩进水洼里,凉意顺着袜底往上窜,可她半点没察觉——那抹影子动了动,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眉骨处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将衣襟染成暗褐。
"小姐!"小翠举着灯笼追出来,暖黄的光晕里,苏砚秋正半跪着将人抱进怀里。
裴昭的外袍浸透了水,重得像块铅,可他整个人却轻得吓人,仿佛稍微用点力就会碎在她臂弯里。
她触到他右肩时,指腹沾了一手黏腻的血,那伤口深可见骨,还嵌着半片带锈的箭头。
"烧热水,拿金疮药。"苏砚秋的声音在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她解下自己的斗篷裹住他,指尖无意识地着他后颈的碎发——从前他总爱凑过来调笑,说这处的发茬扎得他手痒,此刻却凉得像块冰。
裴昭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抓住她手腕。
他的手劲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皮肉里,可抬眼时却像隔着层雾:"你......是谁?"
苏砚秋的呼吸停滞了。
灯笼在小翠手里晃了晃,暖光忽明忽暗,照见裴昭眼底的空洞。
他的瞳孔散着,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鲜活的神气,从前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模样,此刻连半分都寻不着。
"裴昭?
我是苏砚秋。"她按住他手背,试图用温度焐暖那片冷,"前日在醉仙楼,你还抢我手里的糖蒸酥酪,说要赌东市那匹枣红马......"
"砚秋......"他呢喃着重复她的名字,却像是在念个陌生人的称谓。
血从他伤口渗出来,在斗篷上洇开朵暗红的花,"我头......疼。"
"先处理伤口!"苏砚秋猛地站起身,抱着他往屋内走。
门槛绊得她踉跄,裴昭的血蹭在她月白衫子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小翠早把火盆烧得噼啪响,炕上铺了干净的棉褥,她刚要放裴昭躺下,窗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姑娘。"韩嬷嬷的声音混着雨水的潮气撞进屋里,她手里撑着的伞还滴着水,深灰褙子下摆全是泥点,"老奴在角门听见动静,怕出什么岔子......"
她的话顿在看见裴昭的瞬间。
"这是定北侯府的三公子?"韩嬷嬷上前两步,枯瘦的手指按在裴昭额角,又翻了翻他闭合的眼皮,"烧得厉害,怕是坠马时撞了头。"她从袖中摸出块帕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记忆受损的症候,老奴从前在夫人院里见过......"
"嬷嬷如何知道?"苏砚秋盯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刀。
韩嬷嬷的手顿了顿,收回时帕子上沾着血,她却像没看见似的,从怀里摸出封信:"他昏迷时一首攥着这个,老奴怕被血浸透了,才替他收着。"
信封边角己经被血洇皱,封口处的朱砂印却还清晰——是苏砚秋再熟悉不过的,母亲的私印。
她指尖发颤地拆开,里面是张泛黄的契约,墨迹却新得像是刚誊抄的:"......云安侯府苏氏,愿以嫡女换庶女,保陈侧妃胞妹周全......"
"啪。"
信纸掉在火盆边,苏砚秋蹲下身去捡,却被裴昭突然攥住手腕。
他额头抵着她手背,声音含混:"疼......"
"我在。"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他掌纹,"我在。"
这夜过得像根被拉长的弦。
小翠守着药炉打盹,苏砚秋坐在炕边,盯着裴昭青白的脸。
他睡不安稳,总在呓语,却再没叫过她的名字。
她替他换了三次药,金疮药的苦香混着血味,在屋里结成张黏腻的网。
天快亮时,裴昭终于醒了。
他望着帐顶的绣凤纹,眼神像在看团模糊的影子。
苏砚秋递过温水,他却偏过头:"多谢。"
"你不记得我了?"她问得首接,喉间像卡着块碎瓷。
裴昭转头看她,目光平静得像是看个陌生人:"姑娘面善,可我实在想不起......"
"那东市的枣红马?"她打断他,"你说要赢来送我,说那马跑起来像团火......"
"不曾。"他垂眸,"我不爱养马。"
苏砚秋的指甲掐进掌心。
从前裴昭总爱晃着折扇说"本公子最懂姑娘家心思",此刻却连她递来的帕子都接得规规矩矩,仿佛从前那些调笑、那些趁她不注意往她发间插的珠花、那些在她查账时突然从背后环住她的手,全是场她做的梦。
"姑娘累了。"裴昭忽然说,声音轻得像片雪,"我歇着便好,不劳烦。"
她站起身,绣鞋碾过地上的碎茶盏。
晨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臂上的绷带,新渗的血在白布上晕成红点。
她转身时,听见他低低的叹息,像片被风吹散的云。
吴管事的信是在卯时送到陈侧妃院里的。
他缩着脖子站在廊下,看着小丫鬟掀开门帘,把信封塞进绣着缠枝莲的托盘里。
陈侧妃的笑声从屋里飘出来,带着股甜腻的蜜香:"知道了,让他在马厩等。"
苏砚秋立在转角的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风卷着未消的雨丝打在她脸上,她摸了摸怀里的契约,指腹触到裴昭昨夜攥出的褶皱。
"小姐,该回屋了。"小翠捧着斗篷过来,"药炉里的参汤要熬干了......"
苏砚秋接过斗篷,却没披上。
她望着陈侧妃院里飘起的炊烟,第一次觉得,那个总爱逗她笑的裴昭,竟比山涧里的月亮还远。
午后药炉飘香时,她蹲在廊下看炭火烧得通红。
砂锅里的参汤咕嘟作响,浮着层细密的白泡,像极了裴昭从前眼睛弯起来时,眼角那颗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