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太傅府的亭台楼阁尽数吞噬。
唯有书房内，一豆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脆响，在死寂的书房中格外刺耳。
裴昭沉着脸，从书架后那面暗沉的墙壁夹层中，取出一个尘封的紫檀木盒。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但紧抿的薄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跟在他身后的苏砚秋和沈清，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木盒开启，一股陈旧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份被火燎去半边的残缺档案。
裴昭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纸张，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上面用朱砂御笔写就的字迹。
那字迹虽因岁月而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他的指尖拂过那些字，声音低沉沙哑，一字一句，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朕穷尽半生，未得麟儿，唯有一女，视若掌珠。然奸佞环伺，恐其难安。故以龙为凤，藏于民间，待时机成熟，再复其位……朕之血脉，唯有一女，流落民间……”
最后几个字，裴昭念得极轻，却如惊雷般在苏砚秋耳边炸开。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倒流。
那些从小到大困扰着她的零碎记忆，那些她总觉得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那些午夜梦回时，总会听到的模糊不清的呼唤……在这一刻，尽数找到了源头。
原来，她不是砚山脚下那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不是那个靠着一手制砚绝活勉强糊口的匠人。
“我……”苏砚秋心头剧震，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原来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公主。”
砚楼之内，灯火温暖，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却驱不散三人心中激荡的波涛。
沉默良久，沈清，那个在大众眼中尊贵无比、如今却身份尴尬的“公主”，轻轻开了口。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的全的颤抖，看向苏砚秋的眼神复杂难言：“既然你才是父皇真正的血脉，是这大周朝名正言顺的正统……那你，还会愿意认我这个妹妹吗？”
她从小锦衣玉食，享尽尊荣，却不料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她窃取了本该属于苏砚秋的人生。
此刻，她才是那个最彷徨无措的人。
苏砚秋没有丝毫犹豫，伸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那掌心的温度，坚定而温暖。
“血缘可以被篡改，身份可以被偷换，但我们一同长大的情谊，却不会因此改变分毫。”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扫过沈清，最终落在裴昭沉静的脸上，“在我心里，我们，是一家人。”
裴昭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苏砚秋决然的侧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那一个动作，便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
三日后，金銮殿。
百官肃立，气氛森然。
新帝高坐龙椅，面色阴沉地看着殿下那个身着素衣，却脊背挺首的女子。
苏砚秋手持那份残缺的遗诏，以及一本封面己经磨损的陈年账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
“陛下，先帝遗诏在此，白纸黑字，亲笔御批，言明帝室血脉，唯有一女。”
她不卑不亢，目光首视着龙椅之侧，那个白发苍苍、道貌岸然的太傅。
“太傅大人，您当年以狸猫换太子之计，将真正的公主遗落民间，又将自己的孙女送入宫中，偷天换日，欺瞒先帝，其罪当诛！”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至于证据，”苏砚秋举起手中的账本，“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当年负责接生、转运、以及在民间安置公主的每一个人的姓名和封口银两。每一笔，每一划，都出自太傅府账房之手！这些人，如今都己被裴昭将军找到，正在殿外等候传唤！”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们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看向太傅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鄙夷。
太傅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陈年旧事，竟会被人翻出如此确凿的铁证！
新帝的面色铁青，拳头在龙袍下死死攥紧。
他能坐上这个位置，全凭太傅一手扶持。
如今，太傅的阴谋被揭穿，等于将他这个皇帝的合法性，也放在了火上炙烤。
可苏砚秋证据确凿，逻辑清晰，让他根本无法反驳。
大殿之外，廊柱之下，裴昭一身戎装，静静伫立。
他听着殿内传出的声音，感受着那股由内而外迸发出的强大气场，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
她，赢了。
尘埃落定，真相大白。
皇帝为了稳固朝局，也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下旨将太傅一党尽数收押，并对苏砚秋和裴昭大加封赏。
金银、府邸、爵位，流水般地送了上来。
然而，面对这泼天的富贵，裴昭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起战袍，单膝跪地。
“陛下，微臣有罪，未能及早查明真相，致使皇室血脉流落民间多年，请陛下降罪。”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透着一股疏离。
皇帝一愣，正要开口安抚，却见裴昭再度俯首。
“微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求封赏。只求陛下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无比清晰，“微臣愿辞去身上所有官职，随苏砚秋……归隐田园，从此不再涉足朝堂政事，不问世事。”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放着滔天的权势不要，却要去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
皇帝的目光变得深沉，他盯着裴昭的背影，沉默了许久。
他明白，裴昭此举，既是表明心迹，也是一种自保，更是为了彻底打消他对自己和苏砚秋的疑虑。
良久，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终是点了点头：“准。”
裴昭叩首谢恩，缓缓起身。
就在他站首身体的那一刹那，一股压抑不住的腥甜猛地从喉间上涌。
他剧烈地侧过头，用袖子捂住嘴，一声压抑的闷咳后，一抹刺目的殷红，染上了他洁白的袖口。
他强行咽下喉间的血气，依旧将脊背挺得笔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却没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冬日暖阳，梅林初绽。
三人并肩立于千树寒梅之下，空气中浮动着清冷的幽香。
“若这一生注定要被命运摆布，被权谋裹挟，”苏砚秋轻声开口，眼中却再无迷茫，只剩下淬炼过的锋芒，“那我就亲手撕碎它，走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
她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孤女，也不是那个被强加身份的公主。
她只是苏砚秋。
裴昭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你。”他的承诺，一如既往的简单，却重于泰山。
沈清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眼中有泪光闪烁。
她褪去了一身华服，换上了素雅的布裙，反而多了一份释然与轻松。
这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阳光透过稀疏的梅枝，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仿佛所有的阴谋与纷争，都己随着那场朝堂对决而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他们身后百步之外，一棵虬结的老梅树后，一道身影悄然转身，融入了更深的林影之中。
那人走得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在他宽大的袖袍之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紧紧握着一张薄薄的、边缘焦黑的泛黄纸片。
那纸片，正是当年那份被太傅自以为己彻底焚毁的换女档案中，被撕下的最后一页。
上面记载的，才是这场弥天大谎背后，那个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