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潮湿,带着千年石壁独有的腐朽气息,一滴水珠从头顶的岩缝中渗出,精准地砸在苏砚秋的肩上,激起一片冰冷的寒意。
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老人身上。
李怀瑾,曾经的御史大夫,因言获罪,被贬谪流放,本该在千里之外的瘴疠之地苟延残喘,此刻却出现在皇宫最深处的密道之中,浑浊的眼中燃烧着一簇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你还记得当年换女案中,那个被你母亲送出府,据传早己夭折的婴孩吗?”
苏砚秋心头一紧。
这桩旧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是她如今虽为相府嫡女,却始终无法摆脱的阴影。
她并非真正的苏家血脉,只是被母亲抱来顶替那个“失踪”孩子的棋子。
“当然记得。”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怀瑾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布料撕裂。
他凑近了,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和决绝:“那只是真相的一半!当年被送走的,其实是两个孩子!”
苏砚秋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西肢百骸瞬间冰冷。
她引以为傲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一首紧握的拳头无意识地松开,指甲在掌心划出的血痕也感觉不到疼痛。
“什么……”
“你听清了!”李怀瑾的呼吸愈发急促,仿佛要将毕生的力气都倾注在这几句话中,“当年你母亲生下的是一对双生女!一个被悄悄送走,另一个则被我……被我趁乱换走,送往了更远的地方。而你,是你母亲从外面抱回来,用以填补空缺,迷惑所有人视线的第三个孩子!”
苏砚秋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彻骨的寒意终于让她找回了一丝理智。
她死死盯着李怀瑾,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说,我……还有一个姐妹?”
李怀瑾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墙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了过来。
“这是我当年的手记……上面记载着另一个孩子的去向。”他喘息着,“我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但苏家如今权倾朝野,你父亲苏振远更是野心勃勃。若让他知道真正的嫡女还活着,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思来想去,这桩陈年旧案,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苏砚秋颤抖着手接过那本泛黄的册子,指尖的触感仿佛带着历史的尘埃。
回到砚楼,她遣散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窗前。
外面的天阴沉得可怕,乌云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本手记。
李怀瑾的字迹潦草而急促,记录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一对刚刚出生的双生女,一个被送往江南,据传早己病故,成为换女案的幌子;而另一个,则被他亲手安排,送往了天寒地冻的北疆。
册子的最后一页,只有寥寥数语:女婴,无名,托付于北疆边军沈氏夫妇,此生不入京。
苏砚秋的目光落在“北疆”二字上,久久无法移开。
她的心绪如同窗外的乱云,翻涌不休。
如果册上所记是真,那么在遥远的北疆,有一个与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女子,才是苏家真正的嫡长女。
那个身份,本该是她的。
苏砚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己是一片清明。
她缓缓站起身,望向窗外那片被乌云笼罩的京城。
“我不在乎身份,”她低声自语,声音却异常坚定,“但我在乎真相。”
裴昭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苏砚秋孤身立于窗前,明明身处温暖的室内,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与决绝。
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走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外袍。
苏砚秋没有回头,她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了他。
裴昭接过,快速地翻阅着,他的脸色随着书页的翻动,一点点变得凝重。
当他看到最后一页时,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裴昭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要去北疆?”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他太了解她了。
苏砚秋点头,声音平静:“若她真是我的姐妹,我不能让她被蒙在鼓里,更不能让她成为某些人野心下的牺牲品。苏家欠她的,我要替他们还。”
裴昭沉默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看到了她的决心,也看到了她决心背后隐藏的脆弱和迷茫。
去北疆,路途遥远,凶险未知,更何况她要去寻找的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苏家格局的秘密。
他没有说任何劝阻的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那掌心的温度,坚定而有力,仿佛能驱散所有的寒意和不安。
“我陪你去。”
三个字,掷地有声。
前往北疆的路,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他们乔装成南来北往的皮货商人,混在商队中,一路风餐露宿。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酷寒,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脸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他们困在了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
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能见度不足三尺,整个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和呼啸的风声。
裴昭的脸色在风雪中显得愈发苍白。
为了护住苏砚秋,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大部分的风雪。
当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在这样极致的严寒下开始隐隐作痛,很快便转为撕裂般的剧痛。
苏砚秋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焦急地道:“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你的伤……”
“无妨。”裴昭打断了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依旧沉稳。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被冻得鼻尖通红的苏砚秋,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在漫天风雪中,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暖意。
他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仿佛一句情人间的呢喃:“只要能陪你走完这一段,我就知足了。”
苏砚秋的心狠狠一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历经九死一生,他们终于抵达了北疆的边境小城,朔州。
朔州城饱经风霜,城墙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
城中的百姓大多是军户后裔,民风彪悍,神情坚毅。
按照李怀瑾手记中留下的线索,他们多方打听,终于在一处破旧的民居里,找到了那位“沈氏夫妇”的养女。
那是一个名叫沈清的女子。
当苏砚秋第一眼看到她时,呼吸都停滞了。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
她的身形比苏砚秋略显清瘦,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粗糙,但那张脸……那张脸的轮廓,那双眼睛的形状,那微微上翘的唇角,都像极了苏砚秋在铜镜中看过的自己。
仿佛是另一个活在风霜里的苏砚秋。
沈清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目光,她疑惑地抬起头,当她的视线与苏砚秋的交汇时,也愣住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苏砚秋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她有千言万语,却在看到对方那双清澈而茫然的眼睛时,悉数卡在了喉咙里。
最终,她只是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叫苏砚秋,”她望着她,眼眶瞬间温热,“是你的姐姐。”
沈清手中的草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容貌如此相似,却气质迥然的华服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下一刻,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脸颊滑落。
而在院外不远处的街角,裴昭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身形隐在阴影之中。
他看着院内那两个容貌相似的女子,看着她们之间那种血脉相连、无形牵引的震撼,深邃的眼眸中划过一抹欣慰,随即又被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所取代。
一阵寒风吹过,他猛地侧过头,用手帕捂住嘴,发出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
他身后的护卫脸色一变,低声急道:“主子,您的身体……”
裴昭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摊开手帕,一抹刺目的殷红落在雪白的锦缎上。
他却毫不在意地将手帕收回袖中,目光依旧温柔地投向那个小院。
他对护卫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和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传信回去,就说我……暂不回京了。若她愿意留在这里,就让我在这里,陪她一世。”
说完,他又咳出一口血,血色映着他苍白的脸,眼中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满足的笑。
夜色渐浓,朔州城的客栈里,一盏孤灯如豆。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相对而坐,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等待着被一个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真相所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