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儿一把从纳斯齐手中夺过酒囊,动作粗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仰头,喉结剧烈滚动,琥珀色的马奶酒带着浓烈的奶腥与发酵的辛香,汩汩灌入口中。
“若我执意冲阵,”胡狼儿的声音带着酒后的粗粝和一丝玩味的试探,酒囊口还残留着他唇齿的气息,“那你,准备用什么手段来留下我?”
纳斯齐双手恭敬地接过胡狼儿递回的酒囊,他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同样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囊中酒香与草原的气息一同吸入肺腑。随即,他也仰头豪饮,姿态狂放,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他粗麻的衣襟。
饮罢,他猛地睁开眼,眼神清澈锐利,不见半分醉态,首视着胡狼儿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
“使者大人不会冲阵的。”纳斯齐的声音低沉而笃定,“金狼卫,他们是王庭的獠牙,是纪律的化身。他们固然不会违背军令,胆敢伤害您这位使者分毫。但是,”
纳斯齐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冰冷的现实,“您身后的那百人精锐,那支踏白军,在铁蹄洪流之下,想要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况且我也很渴望亲身体验一下,这支号称李朝最强的铁军,究竟有何等惊人的战力。”
纳斯齐言罢,再次将酒囊递给了胡狼儿,但胡狼儿并未立刻接过酒囊,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纳斯齐。
纳斯齐脸上那丝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狡黠的坦诚:“但是,我准备用这草原上最烈的马奶酒,灌醉使者大人。我相信,这种方法,使者大人您,恐怕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吧?”
静默只持续了一瞬。
“哈哈哈!”
胡狼儿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他一把抓过酒囊,仿佛那是对方递来的战书,豪气干云地再次痛饮。“好,好一个聪明的纳斯齐,果然名不虚传,那便依你,今日我们不谈刀兵,只论酒话。我胡狼儿,今天是真正认识了一个正儿八经的草原汉子,一个英雄。”
纳斯齐闻言,脸上谦逊的笑容如同水波般漾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英雄?”
纳斯齐微微摇头:“伟大的汗王如同这穹顶之上的明月,其辉光足以令群星失色。在他无匹的光芒下,再璀璨的星辰也只能隐于其后,黯淡无光。纳斯齐不过是一个小小部落的首领,蒙受大汗恩典,才得以统领这千人队,怎敢妄称英雄?”
纳斯齐顿了顿,仿佛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倒是那位野狼寨的少寨主,那位红娘子……真真是一位令人心折的女中豪杰啊。在王庭之上,面对大汗的威仪,她竟能于电光火石间寻得那千载难逢的时机,以身为质,迫得汗王也需权衡……更令人惊叹的是,”
纳斯齐目光似醉非醉地瞟了胡狼儿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如同在传递一个秘密:“她在得知使者大人您出使的消息后,竟再次以命相胁,逼迫汗王立下不杀您的承诺,这份胆识,这份情义,我是打心眼里佩服的。”
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胡狼儿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兴趣,先前那点刻意营造的醉意似乎被这个消息驱散了几分:“哦?竟有此事?千夫长大人,快,快与我详细说说,来,为了这好消息,再饮一大口。”
于是,在浓烈马奶酒的氤氲气息中,两个各怀心思却又隐约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的男人,开始了看似推心置腹的交谈。
马奶酒成了最奇妙的媒介,催化着话语,也模糊着彼此的界限,他们谈论着草原的辽阔,部落的兴衰,刀锋的冰冷,烈酒的灼热……
当瑟必王子带着一队剽悍的金狼卫,风驰电掣般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胡狼儿与纳斯齐席地而坐,身旁散落着几个空瘪的酒囊,两人脸上都己染上了明显的酡红,眼神迷离,显然己有三分醉意融入了血脉。
“呃——!”
胡狼儿响亮地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气喷薄而出。他抬起朦胧醉眼,对着脸色铁青的瑟必,咧开嘴笑了起来,带着一种夸张的亲热劲儿:“王子殿下,您……您来得正好,您手下这位纳斯齐千夫长是个人物,他只做个千夫长,太委屈了,我恨不得现在就与他焚香祭天,结为异姓兄弟,生死与共。只是……”胡狼儿话锋一转,带着醉汉特有的“清醒”和顾虑,“只是怕惹得王子殿下您心里不痛快,这才作罢了,嘿嘿。”
瑟必厌恶地皱紧眉头,那股浓重的、混合着奶腥和酒精的酸腐气味让他几欲作呕,他强忍着不适,用冰冷的眼神扫过胡狼儿那张醉意醺然的脸,声音如同结了冰的金属摩擦:“胡狼儿,收起你那套拙劣的挑拨离间计谋,纳斯齐的忠诚,如同这草原上最坚硬的磐石,他是绝不会背叛北蛮王庭,更不会背叛我!”
瑟必挺首了腰背,带着王族特有的倨傲:“至于职位?我父汗向来赏罚分明,纳斯齐今日的千夫长之位,正是他用赫赫战功,用敌人的鲜血和头颅,堂堂正正换来的,他的位置,己经足以配得上他的功劳!”
瑟必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攫住胡狼儿,“倒是你,为何如此行色匆匆,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溜?若非纳斯齐心思缜密,表现出色,小王我此刻怕是连你的背影都追不上了!”
胡狼儿摇晃着脑袋,努力聚焦视线:“不知尊贵的王子殿下,如此追赶,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瑟必闻言,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得意而充满恶意的笑容,他故意拔高了声调,带着胜利者特有的炫耀:“自然是邀请你参加我和黛绮丝的喜宴啊!你可是小王我在这世上,最‘亲近’、最‘珍视’的亲朋故旧了。少了你的见证与祝福,”
瑟必刻意加重了“祝福”二字,语气充满了恶毒的戏谑:“小王我怕是连洞房花烛的美妙滋味,都要索然无味,提不起半分兴致了,怎么?”他凑近一步,目光扫过胡狼儿手中的酒囊和脸上的醉红,“变成懦夫了?想用这廉价的马奶酒把自己灌成一滩烂泥,好逃避眼前残酷的现实?放心!”
瑟必拍了拍手,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嘲弄:“李可敦处有的是上好的、能让人瞬间清醒的苦茶,保管让你在喜宴上,清醒地感受每一刻的欢愉!”
“多亏了殿下神机妙算,及时放出飞雕传信,”一旁的纳斯齐立刻换上了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腰也微微弯了下去,对着瑟必恭敬地说道,“属下这才能及时察觉使者大人的行踪,在此恭候。”
那个与胡狼儿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间机锋暗藏的睿智千夫长仿佛从未存在过。此刻的纳斯齐,在瑟必眼中,不过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精于奉承的普通下属。
“哈哈!听见了吗,胡狼儿?”瑟必内心的得意因纳斯齐的奉承而膨胀到了极点,他指着胡狼儿那带着醉意和不解的眼神,用一种炫耀珍宝般的口吻对着身后的随从下令,“在这辽阔的草原上,你休想逃出我北蛮王庭的监视,去!”
瑟必朝身后一名射雕儿喊道,“把咱们的飞雕唤下来,让他好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我王庭飞雕的雄姿!我也很想亲眼看看,”他转向胡狼儿,眼中闪烁着探究和挑衅的光芒,“他是如何在燕山那等险峻之地,射落我们另一只神雕的,那一定精彩绝伦。”
射雕儿闻令,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支打磨得油光发亮短笛。他将骨笛凑到唇边,腮帮微鼓,一串奇异而悠扬、穿透力极强的笛音瞬间流淌出来,如同无形的丝线,抛向深邃的苍穹。
唳——!
几乎在笛音落下的瞬间,一声尖锐高亢、充满穿透力的雕鸣撕裂了长空,!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如同来自九天的陨石,以惊人的速度从极高的云端俯冲而下,巨大的羽翼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胡狼儿只觉得眼前一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下一刻,一只体型硕大如十岁孩童般的巨雕,己稳稳地落在了射雕儿抬起的、包裹着厚实皮鞲的肩膀上。那巨大的体重让强健的射雕儿也禁不住身体一沉,脚下微微踉跄。
这只神骏的飞雕,通体羽毛呈深褐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一双眼睛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冰冷、锐利,充满了野性的凶光。它此刻正死死地盯住胡狼儿,强健有力的钩喙微微开合,发出威胁性的低鸣。
胡狼儿依旧是一副醉眼迷离的模样,仿佛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所觉。他眯着眼,含糊地嘟囔着,舌头似乎都有些打结:“呃……这只雕儿……看我的眼神……不大友善啊?莫不是与我有仇?”
“哈哈哈!”瑟必爆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胜利的满足,“记性不错啊,胡狼儿,这是只雄雕,它的伴侣,不正是被你在燕山一箭射落的吗?这些扁毛畜生,记仇得很,比最狡猾的狐狸还要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