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粗声粗气的询问,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让屋内凝固的空气瞬间绷紧。秦母脸色一变,迅速收回指着晓儿的手,脸上的刻薄和怒气在瞬间被一种刻意装出的、带着点巴结的焦急取代。
“哎哟,是魏家大小子吧?快进来快进来!你看这事儿闹的……” 秦母一边高声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扶起蜷缩在地、额头渗血的女儿,低声急促地命令:“快起来!别给我丢人现眼!收拾干净!”
晓儿被母亲拉扯着胳膊,身体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额角的刺痛和内心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门外那个代表着“老魏家”的声音,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从绝望的呜咽中猛地惊醒。老魏家的人……来了!他们是真的要带走她的孩子!
她几乎是凭借着母兽护崽的本能,猛地挣脱秦母的手,不顾额头的伤和眩晕,踉跄着扑回摇篮边,用整个身体护住襁褓中仍在啼哭的女儿。她的动作如此迅猛决绝,让秦母都吓了一跳。
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还算干净利落、面相憨厚中带着点精明的年轻汉子探进头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狼藉的景象:额头带血、面色惨白如纸、却死死护着摇篮的年轻妇人,旁边是脸色铁青、神情尴尬的老太太,还有那震得人耳膜发麻的婴儿啼哭。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般情景。
“秦家婶子,这……这是咋了?” 魏家大小子(魏强)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哎呦,没事没事!” 秦母立刻堆起笑容,上前一步挡在晓儿和摇篮前,试图遮掩,“这不,晓儿刚生完身子虚,不小心磕了一下,孩子又闹觉。让你见笑了。你爹让你来是……?”
魏强这才想起正事,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又指了指门外:“婶子,我爹娘让我来送点心意。这是八百块钱整,”他打开布包,露出里面厚厚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还有门外一麻袋新磨的玉米面,精细着呢,给……给产妇补补身子。”
他的目光越过秦母的肩膀,忍不住又看向摇篮方向,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期盼。八百块钱和一麻袋精玉米面!这在村里可是顶顶厚的礼了!老魏家为了这个能“续香火”的孩子,确实是下了血本。虽是女娃,他们也要定了。
秦母看着那沓钱和门外鼓鼓囊囊的麻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八百块!够家里吃用多久啊!还有那白花花的玉米面……她立刻换上了更热络的笑容,伸手去接那布包:“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爹娘破费了!快,快进来坐坐!孩子就在这儿呢,你看多精神,哭声多亮堂,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侧身让魏强看看孩子,同时用眼神狠狠剜了晓儿一下,示意她赶紧让开。
晓儿的心,在看到那沓厚厚的钞票和听到“八百块”这个数字时,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这笔钱,这袋面,对她们这个赤贫的家,对她此刻走投无路的处境,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有了这些,母亲或许能容她们母女暂时栖身,她也能有口吃的养养这破败的身子,甚至……或许能有点余钱给孩子买点东西。
诱惑是巨大的,像魔鬼的低语,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嗡嗡作响。送走孩子,眼前的绝境似乎就能解开一个死结。
然而,就在秦母侧身,魏强好奇地探头看向摇篮的瞬间,晓儿的目光也落回了女儿的小脸上。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因为哭泣而涨红,小嘴委屈地瘪着,泪水沾湿了稀疏的胎发。就是这个小生命,在她肚子里孕育了十个月,让她尝尽了孕吐的苦楚;就是这个小生命,在她生产时让她在鬼门关前徘徊,痛得撕心裂肺,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是哥哥们借到了拖拉机,拼死把她送到医院,才护住了他们娘俩。
“差点要了你命的灾星!”——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自己的哀求也同时在心中呐喊。
不!不是灾星!晓儿在心底嘶吼。那是她在死亡边缘挣扎时,唯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珍宝!当她以为自己就要不行了的时候,是想着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才咬着牙挺过来的!孩子呱呱坠地那一刻的啼哭,是她听过最动听的声音,是她从地狱爬回人间的证明!
这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是她九死一生才得到的。这不仅仅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和希望!她怎么能……怎么能为了钱和粮,就把这用命换来的光亲手掐灭?把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唯一的依靠送走?
巨大的痛苦和更巨大的不舍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额角的血水,滴落在摇篮的边沿。
就在魏强带着点期待和好奇,正要凑近摇篮细看时,晓儿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色依旧惨白,额头流下的血痕显得格外刺眼,但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光芒。她不再看那的钱和粮,也不看母亲威胁的眼神,只是死死地、毫不退缩地盯住魏强,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喊道:
“不!不行!”
她张开双臂,如同护雏的母鹰,将摇篮完全挡在身后。
“这孩子……是我的命!谁也不能把她带走!多少钱也不行!”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婴儿的哭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晓儿粗重的喘息声。魏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虚弱却如磐石般坚定的年轻母亲。秦母脸上的热络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暴怒和羞恼,她指着晓儿,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八百块钱和一麻袋金黄的玉米面,在晓儿那声嘶哑却震耳欲聋的“不行”面前,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重量。她选择了她的孩子,选择了那条肉眼可见的、布满荆棘和绝望的路,只因为,那是她的骨肉,是她用命换来的,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