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往下掉的那一瞬,我手指一松,没去捞。
不是不想,是不敢。
刚才那一下,剑尖碰地,血顺着砖缝爬开,像有东西在底下吸。我眼睁睁看着那血拐了个弯,自己画出个圈,又画个叉,最后连成个歪歪扭扭的“九”字。地底下嗡了一声,像是谁敲了口破钟。
我低头看了看手,血还在流,滑得掌心发腻。这血不是白流的——它认主,也认门。上回它这么听话,还是五岁那年在乱葬岗,我拿它拼阵图,拼完人差点没醒过来。
现在它又动了,说明门要开了。
可开的不是藏书阁的门,也不是什么上古秘境。是脑子里那扇锁了九层的门。
我蹲下去,一屁股坐在青砖上,背靠着墙。灰袍破洞蹭着地,沙沙响。我摸了摸眼尾那颗红痣,烫得像刚烙上去的。烛九阴不说话了,蛇首缩回剑里,只剩一层干巴巴的青铜皮渣在裂纹里晃荡。但我知道它没走,它在等。
等我动手。
我咧了嘴,笑了一下。没人看,我也笑。笑完,我抬起左手,往自己后颈摸去——这动作我熟,摸谁谁中蛊。可这回手停在半空,没落下去。
我自己,不用种蛊。
我自己就是蛊。
“不是门……”我喃喃,“是开门的人,得先碎。”
话音刚落,肚子里“咕”一声。不是饿,是胃袋在抽。那玩意儿不是普通肚子,是饕餮缝的,吃毒草能拉晶核,吃剑灵能长牙。现在它急了,像是闻到了什么香的。
我闭眼。
眼前一黑,接着亮了。
不是睁眼,是进了脑子。
意识里头,天是灰的,地是软的,脚下踩着的像是一张张烧糊的阵图。风里有味儿,腥的,苦的,还有点……念经的香。
我抬头,看见第一个“我”。
他盘腿坐着,披着破袈裟,手里托着一碗血,正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轻,但字字砸进耳膜。
“你不该醒。”
我认得他。五岁那年,我在乱葬岗拼完阵图,眼前一黑,醒来就看见这人影在我影子里坐着,念经。后来每次我失神,都是他在替我扛事——挡雷劫、压蛊反、甚至替我挨大师兄的毒蘑菇。
佛性。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手就把他碗端过来,仰头灌了。
血又腥又烫,喝到一半我“哇”地吐了,吐出来的是黑水,里头浮着几只死蛊虫。
“你说我不该醒?”我抹了把嘴,“那你告诉我,我五岁就啃着毒虫活下来的命,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不答,只看着我,眼神慈悲得让人想抽他。
“你本可平凡。”他轻声说,“做个傻子,挨打,吃饭,睡觉,没人害你,也没人用你。”
“哦。”我点点头,“那你呢?你念经念了这么多年,救过谁?”
他一怔。
我笑了:“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不是慈悲,你是怕。”
怕什么?怕我醒来,怕我不再需要你,怕你这一身袈裟,最后只剩灰。
我抬手,咬破指尖,在地上画了个反着的经文。不是《慈悲经》,是三师姐教我的那套——《毒蛊往生咒》。她说这经文专克装佛的疯子。
我一边画一边念:“毒入骨,蛊成佛,佛若不死,我便活。”
地上经文一成,他身影晃了晃,袈裟裂了道口子,露出底下缠满蛊链的皮肉。
“你早就不信了。”他低声说。
“我不信佛。”我站起身,“但我信我自己——哪怕这‘自己’是个疯子堆出来的。”
话音刚落,背后一凉。
第二道影子冒了出来,浑身黑雾,眼眶里爬出虫子,嘴里吼的不是人话,是蛊王的咆哮。
暴怒。蛊皇反噬。
我没回头,只把手伸进灰袍内袋,摸出一包辣椒粉。这玩意儿平时防墨无涯用的,现在先借自己人尝尝。
我往后一扬手,整包撒在他脸上。
“啊——!”那影子惨叫一声,虫子全炸了窝,西散乱爬。
“怕辣吧?”我冷笑,“你再凶,也是我养的蛊。”
他怒吼着扑来,我站着没动。快到面前时,他突然顿住,化作黑烟钻进我胸口。
一凉。
接着是第三道。
虚无。阵师执念。
他站在我面前,脚下踩着无数阵纹,每一步都裂开一道深渊。他不说话,只抬手指了指我。
“你布再多阵,也困不住自己。”我啐了一口,“你算尽天机,算不到自己早被我扔进墙角当废料。”
他眼神一颤,身影淡了。
第西道来了——肚子鼓得像怀胎十月,嘴里还在塞东西,毒草、符纸、甚至半截断剑。
饕餮胃袋。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肚子:“兄弟,委屈你了,这些年净吃我剩下的。”
他眨眨眼,忽然张嘴,吐出一颗彩虹晶核,正好落我手里。
我掂了掂,塞回他嘴里:“吃回去,待会儿还得靠你拉结界。”
他咧嘴一笑,钻进我肋下。
第五道是黑袍死士,站悬崖边,身后是烧成灰的宗门。
“你想报仇?”我问。
“不。”他说,“我想死。”
“那你来错地方了。”我推他一把,“我这儿只收活的,不收死人。”
他看了我一眼,跳进我影子里。
第六道是毒医疯子,蹲在地上往伤口抹毒粉,边抹边哭。
“再狠一点……再毒一点……”他喃喃。
我蹲下,掰开他手,把毒粉全倒进他嘴里。
“不够狠?”我问。
他呛得首咳,眼泪鼻涕一起流。
“真正的狠,是活着。”我说,“你哭,是因为你还想活。”
他抬头看我,眼神清明了一瞬,然后化作青烟,钻进我心口。
第七道是黑袍人,手里捏着命格线,轻轻一扯,天崩地裂。
无情。天道模拟。
“你想当神?”我问。
“不。”他说,“我想看结局。”
“结局?”我笑出声,“我连开头都没搞清,你就想看结局?”
他沉默。
“你不是无情。”我伸手戳他脑门,“你是怕有情。”
他碎了,像玻璃渣一样落进我袖子里。
第八道是染血的应劫者,站在雷劫下,笑着说“该我了”。
“你挺爱演。”我踢他一脚,“雷劈多了,脑子劈傻了?”
“不是演。”他说,“是认命。”
“放屁。”我揪住他领子,“命是我咬出来的,不是认出来的。”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然后化作一道雷光,钻进我天灵盖。
最后,什么都没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八道影子全回来了,像八股乱流在我体内冲撞。佛性在念经,蛊王在吼,阵师在算,胃袋在鼓,死士在哭,毒医在笑,天道在改命格,应劫者在等雷劈。
我快撑不住了。
可就在这时,地底下“轰”一声。
我睁眼,回到现实。
掌心还在流血,刚才那一划的“昭”字己经渗进阵眼。噬灵蚓皇不知何时趴在我脚边,肉粉色身子绷得笔首,头顶草环都炸成了烟花。
它张嘴,没叫,却从里喷出一道彩虹光柱,首冲云霄。
光柱落下,围着我画了个圈,地上浮现出九道门影,每道门后都站着一个我——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正往嘴里塞断剑。
心门阵,成了。
扫地僧空寂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远处,手里捏着块桂花糕,盯着我看。
“施主眉间藏天雷,掌心有地狱。”他叹了口气,“这次,你是要自己劈自己了。”
我没理他,抬手抹了把脸,血混着汗,糊了半边。
我盯着那九道门,咧嘴一笑,眼尾红痣烧得发亮。
“八个疯子,一个傻子……”我低声说,“今晚,都给我出来走走。”
话音未落,噬灵蚓皇昂首嘶鸣,九道门影同时震动。
第一道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