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还在天上滚,像一锅煮糊了的粥,噼里啪啦往下掉渣。我趴在地上,背脊那根断骨正一寸寸往回长,肉贴着肉,筋勾着筋,疼得我想骂人,但没出声——这时候出声,容易被当成还能打的。
不能打,至少现在得装不能打。
西边天突然亮了,不是日出那种亮,是那种金灿灿、暖洋洋、听着就想跪下磕头的亮。佛光来了,还带着背景音乐,嗡嗡的,一句接一句,跟赶集似的。
“南无阿弥陀佛……”
我呸,谁家佛祖赶集还带扩音器?
声音一响,底下人就开始不对劲了。拔剑的拔剑,掐诀的掐诀,全都冲着我这方向来了。眼神发首,嘴角流口水,典型被洗了脑的德行。我翻了个白眼,心想这雷音寺是不是闲出毛病了,刚蜕个皮就当我是灭世魔头,非得搞个万佛朝宗阵来镇我?
镇我?你先问问我的蛊答不答应。
我低头,舌尖顶住上颚,把神识缩到最里头,像缩进壳里的王八。外头佛音再响,也冲不进来——我这人吧,天生没泪腺,哭都哭不出来,按烛九阴那老蛇的说法,叫“无泪者,不入轮回声”。你们佛门靠眼泪度人,我连眼泪导管都堵着蛊虫,想控我?门都没有。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得跪。
我膝盖一弯,扑通一声,摔得比谁都响。灰袍蹭了满地血泥,手掌一撑,压住一块破布——是空寂那老秃驴的袈裟角,刚才被雷劈飞的。我顺手把它按进地里,血从指缝渗下去,跟地脉一碰,嗡地一颤,隔开了佛光的渗透。这玩意儿回头给柳蝉衣,她肯定能拿去炼点邪门经书。
我跪着,脑袋一晃一晃,嘴里开始哼:“佛祖……救我……我错了……我不该蜕皮……”
声音颤得跟真的一样,其实我在笑。
袖子里三根手指轻轻一勾,地底下,三枚绿豆大的黑点开始爬。控心蛊,早几年在药王谷那场“慈善义诊”里,悄悄塞进百来个修士的经脉里了。那时候他们还夸我心善,说小十七真是外门之光。
光?我现在就让他们发光发亮。
蛊顺着地脉,一路往西,钻进雷音寺的地基,顺着钟楼柱子往上爬。那口破钟一震,我耳朵里就听见了——叮,一声,像是有人在敲玻璃杯。
佛音还在响,越念越齐,越念越亮。天上金光如瀑,照得人睁不开眼。柳独孤站在阵眼,手里举着一块发光的破石头,老泪纵横,喊得比谁都大声:“诛此邪祟,还我清平!”
我差点笑出声。
你清平个鬼,你祖师爷当年偷我蛊经的时候怎么不说清平?
我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说来就来,哗哗的。可惜没人看见——泪珠刚冒头,就被我掌心的毒粉化成一股青烟,腾地散开,随风飘进佛阵。
这烟不是普通的烟,是噬灵蚓皇的黏液混着我三天前吐出来的核——那玩意儿能生雷,也能生蛊。佛光一照,黏液活了,变成“逆诵蛊”,顺着每个人的鼻孔耳朵钻进去,把他们念的佛号全倒了个个儿。
前一秒还是“阿弥陀佛”,后一秒就变成“佛陀弥阿”,再下一秒,整片天地齐声诵起《往生咒》的反文,音调诡异,像是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唱歌。
佛阵猛地一抖。
柳独孤耳朵“嗤”地喷出血,手里那块佛光印“咔”地裂了道缝。他愣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我跪着,嘴角抽了抽,没让笑露出来。
再来点劲的。
我咬破指尖,血滴在断剑上,画了个“引”字。剑身雷纹轻轻一跳,像是回应我。我心说:老伙计,待会儿别躲,咱们得演一出大的。
佛阵开始乱了,金光忽明忽暗,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雷音寺那边急了,一群老和尚开始吼真言,声音震得空气发抖。金光再次压下,比刚才猛三倍。
我知道,最后的机会来了。
我一脚踩碎地上那块袈裟残片,血顺着脚底渗进地脉。这血里带着“卍”字残印,和佛阵同源——天道想用这印补我,我偏拿它当钥匙,开一道伪佛门。
地脉一震,一道金光从地底冲天而起,不像是佛光,倒像是从地府冒出来的香火。我抬头,大吼:“蚓皇——吞光!”
话音未落,地面炸开。
蛟形蚓皇从地底冲出,雷翼展开,遮了半边天。它张开嘴,不是咬,是吸。漫天佛光像被拔了塞子的水,哗地往它嘴里灌。金光在它体内撞上雷纹,爆出血色霞光,照得整个修真界像黄昏提前来了。
柳独孤双膝一软,扑通跪下。
他不是被压倒的,是自己跪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蚓皇的龙首,嘴唇哆嗦,像是看见了什么祖宗画像。
我心说:对,认出来了吧?你药王谷供着的那位“祖师”,当年就是被我蛊皇咬断命脉的。
蚓皇吞光不止,越吞越猛。它额间突然浮现一道金线,细细的,一闪一闪,和我眉心那道旧伤连在一起。我摸了摸那伤,有点烫。
蛊王和蛊皇,本来就是一体。
我还在跪着,但手己经悄悄摸到了剑柄。
佛阵崩了,金光断了,群雄一个个倒地,像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我缓缓抬头,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
“哭够了吧?”我轻声说,“该我笑了。”
我手指一动,三百六十枚控心蛊同时引爆。
地底下,那些被逆诵蛊侵入的修士猛地睁眼,眼神却不再空洞。他们缓缓转头,看向雷音寺的方向,拔剑,抬手,剑尖齐刷刷指向那口破钟。
我笑了。
你们不是要万佛朝宗吗?
我给你们来个万剑归宗。
柳独孤还在跪,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求饶。我盯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无聊。
我撑地起身,灰袍破得更厉害了,露出内衬里七种毒粉的包。我拍了拍,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柳长老,”我笑眯眯地说,“您说,要是您祖师爷知道他供的佛像底下压着一本《蛊母经》,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他没说话,眼珠子快瞪出眶了。
我伸手,摸了摸他后颈。
他浑身一僵。
下一秒,他张开嘴,不是说话,是尖叫。
我站起身,拍拍手。
“别怕,”我说,“就种个蛊,不疼的。”
我转身,看向西边那口钟。
钟摇了一下。
我抬起脚,朝它走去。
剑还在地上插着,剑柄沾了血,滑得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