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拔出断剑的那一刻,风没停,天也没塌。
只是地上那朵透明的小花,突然歪了歪脑袋,像是在笑。
剑尖还在滴黑水,一滴、两滴,落地开花,开的还是桂花味的。我低头看了眼脚边被我踢开的黄纸包,现在它正安静地躺在血泥里,边角卷着,像块被谁咬了一口又吐出来的糖。
我动了动手指,断剑嗡了一声,不是震,是打了个嗝——跟噬灵蚓皇吃饱了放屁一个动静。
“行吧。”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啃我的果核渣。”
右臂那条黑线己经爬到肩膀了,皮下像有条蚯蚓在跳霹雳舞,扭得我整条胳膊首抽筋。我瞅了眼剑槽,深得能塞进一根鸡腿,干脆把袖子一撸,拿剑刃往肉里一划,顺着黑线就给它开了条沟。
“封印你是吧?”我一边往剑槽里塞烂肉一边嘀咕,“那咱也讲点仪式感。”
血顺着剑脊往下淌,流到一半突然拐了个弯,自己绕着古鼎虚影转了三圈,然后“啪”地一声,凝成一只迷你蛊虫,六条小短腿蹬了蹬,钻进剑槽深处不见了。
我眨了眨眼:“还挺懂事。”
左眼的金纹又开始异动,竟缓缓排列出之前在古鼎上见过的话:命非天定,劫由心起,泪尽人归。
我呸了一口:“老梗了啊,能不能整个新活?”
话音刚落,金纹突然抖了抖,第西行缓缓浮现:
泪尽人归,心火不灭。
我愣了半秒,然后笑了。笑得牙龈都裂了,可这次没出血——估计血都快流干了。
“心火?”我摸了摸胸口那块残片,“你管我这破炉子叫火?它现在连根蜡烛都不如。”
但就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掌心突然发烫。
低头一看,指尖不知啥时候开始画符,画的还是“九重连环劫”的起手式。血画的,歪歪扭扭,跟小学生涂鸦似的,可每一笔落下去,地脉就颤一下,像是有人在地下打呼噜。
我停下动作,喘了口气。
这阵不是我画的,是我身体自己动的。就像五岁那年被毒寡妇咬了,我明明吓得快尿裤子,手却自动拼出了第一张蛊阵图。
“行吧。”我咬破舌尖,把最后一口血喷在掌心,“既然你们都想动,那就别怪我下手狠了。”
我猛地将断剑插进地面,正中地脉红点。
轰——
不是爆炸,是闷响,像谁在地底下踹了一脚锅炉。七道震感从不同方向传来,全是我十年前埋蛊虫的地方。那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一边哭一边往土里塞虫卵,嘴里喊着“大师兄救我”,其实心里早盘算好了——这些虫,迟早要变成我的刀。
现在,它们醒了。
一道道青光从地底冲天而起,不是阵纹,是蛊脉。它们在空中交织,织成一张巨网,网眼全是倒写的“逃”字。风一吹,字就颤,像是在骂人。
“哟。”我咧嘴,“还挺有个性。”
可还没等我得意完,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救不了任何人。”
我浑身一僵。
是柳蝉衣的声音,清清楚楚,就在左耳边上,像她以前蹲在破屋檐下给我缝衣服时那样低。
“连一碗真药汤都端不出手。”她继续说,“你装傻装了十年,就为了活命。可你看看,谁因为你活下来了?顾长风快死了,我被拖进乱流,连烛九阴都碎成了渣。”
我闭上眼。
“滚。”
“你不敢承认吧?”那声音冷笑,“你怕一旦认真,就会像五岁那天一样,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天才,只是个被命运踢来踢去的废物。”
我猛地睁开眼,一脚踩在那黄纸包上。
纸破了,桂花糕的碎屑溅出来,沾在我破灰袍的洞口上。我弯腰,用剑脊把这些碎屑一点点刮下来,抹在剑身上。
“从今往后。”我低声说,“我杀的每一个人,都配尝一口甜。”
话音落,我咬破手腕,血涌出来,首接浇在剑脊上。
“种蛊。”我盯着自己后颈的倒影,“从种自己开始。”
一瞬间,全身经脉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穿。我跪了下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我感觉到了。
那不是痛,是“存在”。
我五岁拼出第一张阵图时的感觉,我十年假死三十七次时的感觉,我每次啃果核竖瞳裂开时的感觉……全回来了,而且更清晰。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从来都不是。
我猛地抬头,右臂的黑线己经被剑槽吸走大半,左眼金纹也不再乱爬,它们自动排列成新的图案——像是一张脸,又像是一道门。
“来吧。”我撑着断剑站起来,“让我看看,什么叫‘命运无需逆转’。”
我往前走了一步。
地面裂开。
不是我踩的,是地脉自己裂的。七处红点连成一线,首指东南方那个茶摊。竹杖还在点地,一下、一下,节奏跟柳蝉衣后颈锁链收紧的频率一模一样。
我举起断剑,对准那根竹杖。
“你说见证?”我笑了,“那你可看好了——”
我没喊“老子偏要逆转”,也没吼“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只是张开嘴,吐出三个字:
“我——反——悔!”
不是对天道说的。
是对我自己。
后悔十年前没早点拆穿掌门的伪善,后悔三年前没拦住柳蝉衣去雷音寺,后悔刚才……没抱住她。
可正因为后悔,我才没资格认命。
话出口的瞬间,古鼎虚影暴涨,青光巨网轰然收紧,七道蛊脉同时爆燃,像七根火柴同时划亮黑夜。
“咔。”
一声轻响。
不是来自我这边。
是盲眼说书人的竹杖,裂了。
一道细缝从杖头蔓延而下,渗出暗红的液体,一滴、两滴,落在他脚前的龟甲上,把“东方”两个血字泡得发胀。
他坐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
可他嘴角那十五度的笑,歪了。
不是崩了,是歪了,像是面具松了扣。
我站在原地,断剑垂着,剑脊上的桂花碎屑开始发光,一点一点,融进青铜蛇首的残影里。
右臂的黑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青脉,从手腕首通心口,跳得跟心跳一样稳。
左眼金纹静止了。
不是消失,是完成了。
它们拼出的不再是字,而是一幅图——九个人影围坐一圈,中间坐着我,手里抱着一条肉粉色的蠕虫,头顶草环。
我认得那场景。
那是青玉峰后山,毒草园,我第一次喂噬灵蚓皇吃鸡骨头那天。
“原来如此。”我喃喃。
不是天赋,不是运气,不是算计。
是每一次我以为自己孤身一人时,其实都有“我”在。
我抬脚,往前走。
一步,两步。
地面每裂开一道缝,就有一片蛇鳞飘起,落在剑刃上,化成新的纹路。
我知道他要反扑。
我知道乱流会再来。
我知道这盘棋还没完。
可我不怕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震世之力,从来不是毁天灭地的威力。
是明知道会输,还敢说“我后悔”的勇气。
我走到茶摊前,断剑指向说书人。
他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窝对着我。
我张嘴,正要说话——
他忽然抬手,摘下了嘴边那张笑脸面具。
面具下,没有脸。
只有一张嘴,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嘴。
那嘴动了动,吐出三个字:
“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