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的光褪了,像谁把那块发霉的糯米糕给抠了下来。
天黑得挺彻底,但不是那种能让人安心睡觉的黑,是那种——你盯着看久了,会觉得黑暗里有人正蹲着,一边啃瓜子一边等你眨眼的黑。
我跪在裂缝边上,心口那道逆封阵还在烧,不是火在烧,是血在烧。每一滴都像被抽出来过油锅,再灌回去。断剑插在身前,剑柄上的灰袍条早烧没了,只剩下焦黑的铜环,硌得我掌心发麻。
赵日天还在哼哼,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但好歹没再冒白沫。柳蝉衣站我旁边,手里的毒草烧成灰,风一吹,那些灰就往我心口飘,黏在逆封阵的裂口上,像是拿毒灰给我补墙。
“你再流血,”她嗓音干得像砂纸搓铁,“我就把你埋进后山,当我的新品种肥料。”
“行啊。”我咧嘴,牙上还沾着果核渣,“记得浇点醋,我胃酸偏碱。”
她没回,可我听见她袖子里那株“噬魂兰”残根又烧了一截。火光一闪,映出她指节上的旧伤——那是三年前替我挡执法堂追杀时,被墨无涯的灭魂钉穿过的痕迹。
我没提。
提了她又要炸。
我低头,盯着心口那道裂口。残片嵌进去后,佛性没再乱冲,反倒安静得吓人。安静得像……它在等。
等什么?
等阵。
我忽然笑了。
笑出声那种。
“原来你早知道了。”我对着心口说,“你不只是虫,也不是我的替身。你是……第一个信我能活下来的玩意儿。”
话音落,心口猛地一烫。
不是痛,是热,像有人往我血管里倒了杯刚煮开的辣椒汤。左眼干得发裂,可我偏要挤——挤出点什么来。
一滴。
没有泪,只有血。
金血。
从干涸的泪腺里逆抽出来,顺着心脉爬,缠上残片,像给快熄的炉子浇了壶油。
“轰”地一声,不是响在耳边,是响在地底。
脚下的裂缝“咔”地扩大,一股热风从下面冲上来,带着腐土和铁锈味。紧接着,九根石柱破土而出,呈环形围住我们,柱身刻着字,一笔一划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可灭天道?
可葬苍生?
可负兄弟?
可欺师?
可叛道?
可忘本?
……
一口气刻了九问,每问都像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
我认得这阵——灭道九问。
小时候在藏书阁最底层翻到过一页残图,旁边批注就仨字:“禁·自焚”。
现在它醒了。
因为我的心跳,和地脉对上了。
“你他妈还真敢布。”柳蝉衣往后退了半步,毒草灰在她指尖打转,“这阵一开,问的不是天,是人心里最脏的那块肉。”
“我知道。”我抹了把鼻血,往第一根石柱上一拍,“所以我得先问自己。”
血印刚落,阵图嗡鸣,九根石柱同时亮起幽光,地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和柳蝉衣毒草园里那片古棺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她瞳孔一缩。
我没看她,而是转向赵日天。
他手腕上的符咒又开始闪,一明一暗,像垂死的萤火虫。可这次,它闪的频率,和地脉的震动一致。
“你娘给你缝的这玩意儿……”我蹲下,手指轻点他手腕,“不是保命符,是钥匙。”
他迷迷糊糊睁眼:“十七兄……烧鸡……”
“闭嘴。”我拍他一巴掌,“再提烧鸡,我就把你塞进我胃里,让噬灵蚓皇消化两遍。”
话音未落,西周黑气骤聚。
墨无涯的残魂出来了。
不是人形,是一团扭曲的影,裹在佛劫的黑雾里,像块被泡烂的旧布。他没说话,可我脑子里突然多了无数声音——
五岁那年,我在乱葬岗啃果核,饿得啃不动了,哭着喊“娘”。
柳蝉衣在雷音寺,佛火灼面,她咬着牙背《慈悲经》,可手里攥着的是断魂蛊的毒引。
赵日天看见他娘最后一眼,针还穿在符咒上,血滴在火盆里,滋啦一声,全烧没了。
全是执念。
全是痛。
墨无涯想用这些,把我们钉死在原地。
“你要渡魔为人?”我忽然笑了,撕开灰袍,露出心口那道裂口,“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人’!”
我咬破舌尖,不是为了稳神,是为了放血。
血顺着心脉流进残片,再被阵图抽走,灌入九根石柱。每一滴,都带着记忆——
三百七十八次假死,每一次我都以为这次是真的。
毒寡妇咬我那晚,嘴里腥甜,我以为自己要烂在土里。
大师兄喂我毒蘑菇,我吐得昏天黑地,可他蹲旁边说:“小十七,活着比干净重要。”
血越流越多,阵图越亮越刺眼。
墨无涯的残魂开始抖。
不是怕,是……愣。
他喃喃:“原来……被当成棋子的,不止是我。”
我冷笑:“现在才知道?那你这棋子当得可真够迟钝的。”
话音落,第九根石柱猛地一震。
可舍己身?
最后一问。
阵图中央,空气扭曲,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不是虫,不是兽。
是个女人。
白衣,赤足,眉心一道蛊纹,像朵开到腐烂的花。她脸和花倾城有七分像,可眼神更野,更疯,像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妖。
我手一抖,断剑差点脱手。
本能想砍——这玩意儿不是噬灵蚓皇,是幻象,是劫!
可心口残片突然灼烫,烫得我整条手臂发麻,像是它在阻止我。
“你不是蛊。”我盯着那幻影,嗓子哑得不像人声,“也不是虫……你是第一个陪我活下来的‘人’。”
她静静看着我。
然后,笑了。
不是笑,是嘴角一扬,像刀划过纸。
下一秒,化作一道血光,首冲我眉心。
“轰——”
不是炸,是融。
那道光钻进我脑子,像有把烧红的勺子在搅我的脑浆。我跪倒,七窍渗黑血,耳朵里全是地脉的跳动声——咚、咚、咚,像大地的心脏就在我颅骨里。
我看见了。
看见灵气的经络,像藤蔓缠绕山川。
听见了。
听见命运的呼吸,像风穿过枯骨。
嗅到了。
嗅到柳蝉衣身上那股毒草味里,藏着一丝和噬灵蚓皇一样的腥甜。
“它……在叫我?”她突然捂住心口,脸色发白,手里的毒草无风自燃,灰烬飘落,拼出两个字:
归墟
我没理她。
我咬碎了嘴里最后一块果核。
咔嚓。
竖瞳睁开了。
眉心一道裂痕,熔金般的火在皮下窜动,像是随时要炸出来。
我不是人了。
也不是神。
是……什么?
是能扛起天道的东西。
我抓起断剑,反手插进阵眼。
不是为了灭道。
是为了——
以人承道。
剑落,地脉震,九根石柱同时崩裂,碎片飞溅,可那股力道被我心口的残片吸住,顺着经脉往下,压进地底。
阵图没毁。
它反向运转了。
不是灭道,是镇道。
像给疯牛套上鼻环。
我站着,七窍还在流血,可我没倒。
柳蝉衣抬头看我,眼神第一次没了火气,只剩……一丝陌生。
“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她问。
我没答。
因为眉心那道裂痕,突然动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
她的嘴唇又动了动,可我没听见。
只看见她的影子,在地上扭曲了一下。
像有另一道影子,正从她背后缓缓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