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风裹着荷香漫进青牛村时,村口的荷塘刚冒出尖尖角。
嫩红的荷苞顶着水珠,在绿盘似的荷叶间晃,风过时,叶上的水珠滚进塘里,溅起的涟漪竟在水面拓出淡淡的圈——像“万家印”的影子,被荷风偷了来,印在水上玩。小石头蹲在塘边,数着荷苞的数量,指尖沾着塘泥,泥里混着根须的碎末,是老槐树的根顺着地下,悄悄往荷塘伸了枝。
“苏先生,你看这根须!”他扒开塘边的软泥,露出一缕白生生的根,正缠着荷茎打了个结,“跟‘万家印’里的根须结一个样,像是特意来跟荷花认亲的。”
那结打得松快,根须的白与荷茎的绿缠在一块儿,像两条带子系成了同心结。苏婉儿举着放大镜细看,根须表面有细碎的纹路,是去年“絮印”的痕迹:“根须网夏天长得最疯,这是老槐树在跟荷塘打招呼呢,说‘咱们的印记,水里岸上要连成片’。”
观星台的石桌上,摆着阿禾刚送到的木盒。打开时,一股清冽的荷香涌出来,里面是盏水乡的荷灯,灯架用藕杆扎成,糊着的宣纸上拓着新的水纹印——印子里嵌着槐叶的脉络,是青牛村的老槐叶泡在水乡的荷塘里,被阿禾拓下来的。
“阿禾说这叫‘槐荷印’,”苏婉儿指着灯架上缠着的根须,根须末端沾着点沙,“她把荷灯放在村口的河里,根须顺着水流往青牛村跑,竟缠上了张大哥寄来的沙粒,说‘西域的沙也想来看荷花呢’。”
木盒底层压着封荷叶信,阿禾的字迹被水汽润得发圆:“荷塘的鲤鱼总往荷灯底下钻,鱼鳞上竟沾着‘万家印’的圈,我捞了条看,鳞上的圈里有狼骨纹的影子——定是草原的风顺着根须,把印子吹进鱼鳞里了。”
小石头把荷灯挂在老槐树枝上,风一吹,灯架轻轻晃,宣纸上的“槐荷印”在阳光下投出晃动的影子,落在荷塘里,与水面的圈形叠在一块儿,像两个拥抱的月亮。他忽然发现灯架的藕杆里藏着颗槐籽,籽上用芦苇刀刻了个“夏”字,是阿渔的笔迹,刻痕里嵌着点贝粉——东海的贝壳磨的,顺着水流跟荷灯一块儿来了。
“海的粉,河的藕,树的籽,草的纹,”他把槐籽埋进塘边的泥里,“这下水里的根也凑齐了。”
赵铁柱在木工房里削新的木牌,今年的牌要刻“荷”字,牌边缠着阿古拉托货郎捎来的草绳。草绳是用草原的夏草编的,里面裹着片蝉蜕,蜕上有淡淡的狼骨印——阿古拉在信里说,草原的夏蝉总在槐树下蜕壳,蜕上的印子是“伴”字的影子,“让草绳带着蝉蜕来,说‘夏天的声气,也该聚在一块儿’”。
“你听这草绳,”赵铁柱把木牌凑近耳边,轻轻晃了晃,草绳里的蝉蜕发出细碎的响,“混着草香、槐味,还有点海的咸,像各地的夏天在说话呢。”
塘边的孩子们忽然欢呼起来。阿渔的小渔船正顺着河湾漂进来,船头上挂着串贝壳风铃,每个贝壳内侧都刻着潮痕印,印子里塞着槐叶,叶上沾着秦岭的岩灰——阿渔没等秋分,竟跟着荷灯的水流来了。
“你看这风铃!”阿渔跳上岸,手里举着个最大的贝壳,贝壳内侧的潮痕印旁,新刻了道荷茎纹,“我在东海的礁石上刻的,潮涨时,海水带着荷香漫上来,印子就长出这道纹,说‘水乡的荷,也想跟大海认亲’。”
他从船舱里抱出个竹篮,里面是用贝壳片拼的画,片上的潮痕印连在一块儿,组成个大大的“万家印”,最中间的贝壳里嵌着颗秦岭的岩粒,粒上有阿石画的小蝉,蝉翅上沾着西域的沙——张大哥的沙画被夏雨冲碎,沙粒顺着根须网,先到秦岭,再随阿渔的船来了。
“阿石说秦岭的夏岩上,蝉总在‘稳’字印旁叫,”阿渔指着岩粒上的蝉,“他把蝉声记在岩上,说‘让山的声、海的潮、树的风,凑成夏天的歌’。”
小石头把贝壳画摆在荷塘边,夕阳照过贝壳,印在水上的“万家印”泛着虹光,荷茎在光里轻轻摇,根须在水下织的网也跟着亮,像无数条银线,把岸上的老槐树、塘里的荷、贝壳画连在一块儿。孩子们脱了鞋跳进浅塘,脚底板能踩到根须在泥里动,痒痒的,像有小鱼在啄。
“水里的根在画圈呢!”有孩子喊,果然见水底的根须绕着荷茎,慢慢转出个圈,圈里浮出细小的气泡,每个泡上都有个极小的“家”字。
苏婉儿在观星台测根须网的动静,星图上的光点比清明时密了一倍,像撒了把萤火虫。“你看这片光带,”她指着北斗下的一片亮斑,“根须网在水下结成了新的网眼,能把暑气往地下引,刚才测了测,荷塘边比别处凉了半度——它们真的在学着照顾这片土地了。”
暮色里,孩子们在荷塘边点起阿禾的荷灯。灯影落在水里,与根须的圈形叠在一块儿,像无数颗星星沉在塘底。阿渔的贝壳风铃挂在老槐树上,风吹过时,铃声混着蝉鸣、荷香、远处的犬吠,变成了夏天独有的调子。
小石头摸着“万家印”上的新纹路,根须在刻痕里又长出了新的结,这次缠着片荷花瓣,花瓣上的纹路与狼骨线接得严丝合缝。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被荷梗划了道浅痕,痕印竟像个小小的“荷印”,沾着塘泥,混着槐香。
“石头哥,你的印子会发光!”旁边的孩子指着他的胳膊,月光下,那道痕印泛着淡淡的绿,与荷塘里的根须圈遥相呼应。
苏婉儿笑着说:“是根须网把夏天的暖刻在咱们身上了。就像老槐树记得所有来过的人,咱们也带着所有的印记,走哪儿,家就到哪儿。”
风穿过槐林,带来荷的香、蝉的鸣、沙的暖、岩的清、草的涩。老槐树的“万家印”在夜色里亮得柔和,根须顺着地下往荷塘钻,往村口钻,往所有有印记的地方钻,像无数只手,牵着各地的夏天往一块儿走。
“赵叔,苏先生,”小石头望着荷塘里晃动的灯影,“秋分的时候,让阿禾多带些荷种来,咱们在槐林周围种满荷花,让‘万家印’的根须在水里也织个大印,地上水下,都是家。”
赵铁柱正往荷灯里添灯油,火光映着他手里的“荷”字木牌,草绳上的蝉蜕轻轻响。苏婉儿望着天边的银河,银河的光落在荷塘里,与根须的圈形连成线,像天上地下,都在写着同一个故事。
风里,蝉鸣渐起,像在说:
“长吧,长吧,让夏天的印记,结出秋天的果。”
而塘底的根须,正带着荷的香、贝的光、岩的硬、沙的暖,往更深的土里钻,往更远的地方去。
往所有等着拥抱夏天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