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漫过青牛村时，老槐树的枝桠上拱出了淡绿的芽。小石头蹲在树根旁，数着那些裹着绒毛的新叶，指尖不经意蹭过去年刻下的“万家印”——纹路里积了层薄土，混着几粒不知从哪吹来的槐籽。
“小心别碰坏了。”苏婉儿提着竹篮走过，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蒲公英，“这印子开春后总在变，你没发现吗？山岩纹的边缘多了些细根须，像在往木里长。”
小石头凑近了看，果然见那些深褐色的刻痕里，嵌着几缕半透明的白丝，与老槐树的肌理缠在了一起。“它们真的活了？”他眼睛一亮。
“林先生说过，印记是有生命的。”苏婉儿坐在石凳上，展开一封刚收到的信，“你看，阿古拉从草原寄来的，说他们的狼骨印旁，长出了串小小的槐花苞图案，像羊奶泡过似的，软乎乎的。”
信纸一角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印记，狼骨线的末端缀着三个圆点点，旁边用炭笔写着：“小子们说，是槐树在学狼叫时，不小心抖落的花蜜。”
小石头笑得首拍手，忽然瞥见赵铁柱背着药篓从村口回来，篓子里除了草药，还躺着个巴掌大的木盒。“赵叔，这是什么？”
“阿禾托货郎带来的。”赵铁柱把木盒递给小石头，“说是水乡的新玩意儿。”
盒子打开时，一股清润的潮气漫出来，里面铺着层晒干的荷叶，荷叶上摆着十几枚竹制的小书签。每枚书签都拓着水纹印，印子里嵌着片真的槐叶——是去年阿禾分给孩子们的那种，只是叶肉早己褪成了浅黄，叶脉却愈发清晰，像谁用银线描过。
“背面有字。”苏婉儿翻过一枚，见竹片上刻着细小的字：“潮来的时候，书签会发潮，水纹印会变深。阿渔说，这是东海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小石头捏着书签往阳光下照，果然见水纹印的线条里隐有光泽流动，像藏着一汪细水。他突然想起什么，往厨房跑：“我去把这书签夹在林先生的书里，让它跟西域的风沙印记作伴。”
厨房里，那二十口刻着“聚”字的陶瓮还立在后院，其中一口盛着张大哥寄来的驼奶酒，瓮口蒙着的棉布上，别着片西域的槐叶标本——叶尖卷着点沙，沙粒里裹着个极小的“风”字，是用骆驼毛沾着松脂画的。
“张大哥说，西域的槐苗今年抽了新枝，根须往沙下扎了三尺，把他们那儿的‘守’字印托得更清楚了。”赵铁柱往灶里添着柴，“还说要给咱们寄些沙枣，说泡在酒里，能尝到戈壁的太阳味儿。”
正说着，河边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小石头跑到门口看，见几个孩子正围着阿石托人送来的天麻——那天麻比去年的粗了些，裹着的槐根上沾着秦岭的腐叶，叶背用朱砂点了个“稳”字，像颗小小的星。
“阿石叔说，秦岭的山岩缝里，长出了带青牛村印记的青苔。”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天麻喊，“他还说，等雨季来的时候，青苔会顺着岩石流，把‘万家印’的圈圈画得更大！”
小石头忽然想起去年离别时，阿渔往他手里塞的贝壳。他转身跑回屋，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白花花的贝壳——内侧的潮痕印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山纹，像阿石带来的山岩纹浸了水，晕开了似的。
“原来他们一首都在啊。”他把贝壳贴在耳边，除了熟悉的潮声，似乎还混着些细碎的响动，像草原的马蹄踏过沙地，又像水乡的船桨划过水面。
苏婉儿看着他手里的贝壳，忽然指着观星台的方向：“昨夜我观星时，见北斗的斗柄旁多了颗小星，光亮跟咱们老槐树的年轮印差不多。说不定，各地的印记在天上也结了伴呢。”
入夏时，青牛村的槐花开了。一串串雪白的花穗垂在枝头，风过时落得满地都是。孩子们捡了槐花，学着阿古拉信里说的法子，往陶瓮里塞——他们想酿些槐花酒，等秋分的时候给客人们尝。
小石头蹲在瓮边，看赵铁柱往酒里撒槐籽，忽然发现瓮身的“聚”字上，落了只蓝翅膀的小虫，虫背上竟有个极小的“潮”字印记。“这是从东海飞来的吗？”他屏住呼吸，生怕惊走了它。
小虫抖了抖翅膀，顺着陶瓮往上爬，最后停在“聚”字的一撇上，翅膀张开又合上，像在点头。
那天傍晚，小石头把各地寄来的信物都摆在老槐树下：草原的狼骨牌拓片、水乡的竹书签、西域的沙粒标本、秦岭的腐叶、东海的贝壳……槐花落在这些物件上，像给它们盖了层雪白的印章。
“赵叔，苏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被花香泡得软软的，“今年秋分，咱们在槐树上搭个架子吧？让各地的印记都能晒到太阳。”
赵铁柱正编着新的木牌，闻言笑道：“好啊，再在架子上挂些铃铛，风一吹，就像大家提前来打招呼了。”
苏婉儿望着远方的山路，那里的绿意正一天比一天浓。她知道，此刻西域的槐苗正顶着风沙抽芽，草原的羊群正绕着槐树下的狼骨印撒欢，水乡的乌篷船正载着新采的槐叶顺流而下，东海的礁石上，贝壳里的潮痕印又深了几分，秦岭的山涧旁，天麻缠着槐根，在腐叶下悄悄积蓄着力量。
而青牛村的老槐树，正把这些远方的消息，都藏进新抽的枝条里。那些淡绿的新芽舒展着，像无数只小手，正往天上、往土里、往所有有印记的地方，轻轻招着。
小石头数完最后一片新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风穿过槐林，带来了蒲公英的种子，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气息——是驼奶的醇厚，是荷叶的清爽，是礁石的咸涩，是山岩的沉静。
他知道，离秋分的约定，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