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风,总带着刀子似的沙砾。
张大哥牵着骆驼,站在驿站外的土坡上,望着远处刚栽下的槐苗。苗不高,枝干细得像筷子,却倔强地挺着,顶着风沙抽出两片新叶。叶上沾着的定砂还在微微发亮,像青牛村寄来的星星。
“张叔,这苗真能活?”旁边的小骆驼倌阿木摸着脑袋,眼里满是怀疑。他打小在西域长大,见惯了风沙埋掉村庄、吹散脚印,从没见过哪种树能在这鬼地方扎下根。
张大哥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护住新叶,挡住迎面而来的沙粒:“能活。它们的根里藏着念想呢,比石头还硬。”
他从怀里掏出小石头给的那片槐叶,叶背的“时”字在风沙里依然清晰。三个月前,他按苏婉儿教的法子,把槐籽埋在驿站旁的低洼处——那里背风,地下还能渗到些雪水。埋籽时,他在每个坑底都刻了个小小的“守”字,像赵铁柱教的那样,“让根知道该往哪儿钻”。
起初,槐籽没动静。阿木笑他“把中原的娇贵玩意儿当宝”,连驿站的掌柜都劝他:“张老弟,西域的光阴留不住,别白费力气了。”张大哥没说话,只是每天天不亮就来浇水,用驼毛毡给土堆挡沙,夜里就坐在旁边,给槐籽讲青牛村的故事——讲老槐树下的石凳,讲赵铁柱的砍刀,讲小石头画册里的新苗。
首到半个月前,第一株绿芽顶开了沙土。
那天张大哥哭得像个孩子,阿木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突然说:“张叔,我也想给它们讲故事。”
如今,驿站旁己经栽下了二十多株槐苗。张大哥的布袋空了,却多了本新画册,是他自己画的:上面有骆驼踩过的脚印与槐叶重叠的印记,有风沙里槐苗摇晃的影子,还有阿木用炭笔描的歪歪扭扭的“生”字——这是他听张大哥讲小石头的故事后,偷偷学的。
这天傍晚,风沙突然变急,远处的戈壁上卷起黄色的“沙龙”,像要把整个驿站吞掉。阿木吓得往屋里躲,张大哥却抱起那株最瘦弱的槐苗,往驿站后院跑——那里有口枯井,井壁能挡风。
“张叔!命要紧啊!”阿木大喊。
“它也是命!”张大哥头也不回。
枯井里,他把槐苗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从井口灌进来的沙粒。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林渊抱着时砂碎片冲进白雾的背影,看到赵铁柱举着砍刀站在乱石林里的模样。原来所谓守护,真的不分地域,不分物件,只是“想让它活下去”的念头,比风沙更执着。
沙暴过后,张大哥从井里爬出来,浑身是沙,怀里的槐苗却没掉一片叶。阿木跑过来,指着远处戈壁滩——沙龙经过的地方,地面被刮出了沟壑,唯独驿站旁的槐苗周围,沙粒像被无形的手推开,露出了的泥土。
“是印记!”阿木指着土上的“守”字,那些刻痕里竟渗出了淡淡的金光,与槐苗的新叶交相辉映,“张叔,它们在自己挡沙!”
张大哥望着金光,突然想起小石头塞给他的槐叶。他掏出来一看,叶背的“时”字正与土上的印记共鸣,像青牛村的老槐树在遥遥应答。
这天夜里,张大哥给青牛村写了封信,用槐叶包着,托往中原去的商队捎带。信里没说沙暴多可怕,只画了幅画:驿站旁的槐苗顶着星星,远处的沙龙绕道而行,旁边写着:“它们在长,像小石头说的那样。”
信送到青牛村时,己是冬初。小石头正在给老槐树缠草绳,看到信上的画,立刻翻开画册,在西域的位置画了个大大的太阳:“张大哥说,西域的太阳烈,能把沙子晒暖,正好给槐苗当被子。”
赵铁柱看着画,突然对苏婉儿说:“明年开春,多备些槐籽吧。”
“嗯?”
“让更多人带着走。”他望着槐林深处,那里的新苗己经长得比人高,枝头挂满了的籽,“林先生当年想让槐树长满青牛村外的路,现在看来,这条路能走得更远。”
苏婉儿笑着点头,指尖的青芒轻轻拂过老槐树的年轮。她仿佛看到,无数槐籽正顺着风,顺着河,顺着商队的脚印,往更远的地方去——去塞北的草原,去东海的岛屿,去所有需要光阴扎根的地方。
而青牛村的老槐树,就像个沉默的母亲,看着孩子们远行,却从不担心他们迷路。因为每颗槐籽里都藏着它的年轮,每片新叶上都带着它的印记,无论走到哪里,根都在这儿,念想都在这儿。
冬雪落下来时,小石头把张大哥的画拓在画册的最后一页,旁边添了株小小的槐苗,苗上结着颗籽,籽上刻着:“我们都在长大。”
窗外的老槐树在雪地里安静伫立,枝桠上的积雪偶尔落下,砸在石凳上,发出“噗”的轻响,像时光在轻轻点头。
风沙里的年轮,正在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