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纪念日。莫斯科飘着那年第一场雪。
我被两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架着胳膊拖进第六精神病院时,克里姆林宫的红星正好亮起。铁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像子弹上膛,那瞬间我突然清醒过来——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科兹洛娃,22岁,芭蕾舞团演员。"穿白大褂的男人念着档案,镜片后的眼睛像两颗冰封的弹珠,"诊断结果:急性精神分裂症伴被害妄想。建议强制治疗。"
"我没有病!"我挣扎着,手腕上的约束带勒进皮肉,"我在舞台上看到的是真实存在的!那个穿黑西装的高个子男人,他就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
医生——后来我知道他叫格里戈里耶维奇——露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所有苏联医生都会这种微笑,像是用同一把手术刀雕刻出来的。
"所有病人都这么说,亲爱的。"
他们剥光我的衣服,用冰水冲洗我颤抖的身体。水流冲走了大剧院化妆间的脂粉味,冲走了我在《天鹅湖》终幕时看到的景象——那个站在消防通道阴影里的男人。他太高了,高得不自然,黑色西装像是长在身体上的第二层皮肤。当奥杰塔纵身跃下悬崖时,他伸出了那些......那些根本不是手臂的东西。
"体温36.2,血压偏低。"护士机械地记录着,她的脸像块发霉的列巴面包,"准备镇静剂。"
针头刺入肘窝的瞬间,我注意到诊疗室墙上的列宁像有些异样。画像的嘴角在蠕动,不是风吹的,是确确实实在蠕动,像有蛆虫在油画颜料下爬行。我想尖叫,但药物己经顺着血液爬进大脑,把恐惧变成了慢镜头。
他们给了我7号病房。铁床上留着上一位病人的抓痕,墙角有可疑的褐色污渍。窗外能看到围墙上的铁丝网,在暮色中像一条扭曲的乐谱线。
"晚餐后服药。"护士放下一碗散发着酸味的稀粥,"新来的病人前两周禁止会客。"
当铁门锁舌咔哒咬合时,我才注意到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探头。红色指示灯规律闪烁,像颗微型心脏。
第一夜我就见到了他。
某种介于耳鸣与低语的声音把我从药物昏沉中拽出来。月光透过铁栅栏在地板上画出监狱般的条纹,而条纹正在扭曲——因为有什么东西站在床尾。
他穿着苏联官员常见的黑西装,但过于笔挺,像纸折的丧服。身高至少两米五,头顶几乎擦到天花板。没有脸,或者说他的脸是一团不断流动的灰雾,只有两个漆黑的孔洞疑似是眼睛。最可怕的是他的手臂,西根?六根?像被拉长的树根般垂到膝盖以下,末端分叉成更多细长的手指。
"谁..."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苏联的冬夜零下二十度,但我闻到了腐烂的向日葵味道。
瘦长人影缓缓俯身,关节发出湿木头断裂的声响。那些手指触到我的额头,冰冷得像KGB地窖里的铁门。刹那间,无数画面在我脑中爆炸:
——地下室里穿防化服的人影围着手术台,台上绑着不断抽搐的躯体;
——档案袋上"桦树皮计划"的钢印;
——镜子里的我自己,眼睛变成两汪沸腾的沥青;
——还有他,总是他,从每一扇窗户,每一面镜子,每一个黑暗角落凝视着...
我尖叫着滚下床,后脑撞在铁床架上。监控探头的红灯突然急促闪烁,走廊传来奔跑声。当医护人员破门而入时,地上只有我蜷缩的身影和一滩失禁的尿液。
"又发作了?"值班医生叹了口气,他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需要加强镇静。"
他们没看见。他们永远看不见。但当我被按在地上注射时,透过攒动的人腿缝隙,我看到他站在医护身后的阴影里,那些手指正做出某种复杂的手势,像是......像是在记录什么。
第二天早餐时,我对面的女人突然用勺子敲打自己的太阳穴。"他们在牛奶里放金属粉末,"她神经质地眨眼,"为了接收明斯克的无线电波。"她的牙齿间有黑色的丝状物蠕动。
走廊尽头的病房永远锁着,但深夜能听到里面传出敲击摩尔斯电码的声音。清洁工拖地时,拖把总会卡在排水沟盖板的孔洞前——那些孔洞排列得太整齐了,像是有人特意钻出来观察下方的东西。
第三天夜里,我在枕头下发现一张字迹模糊的纸条:
"他们用恐惧喂养它。不要看它的眼睛。A·K"
第西天集体治疗时,新来的病人突然指着窗外尖叫。所有人都转头看去,只有我注意到格里戈里耶维奇医生第一时间看向了天花板角落——那里除了蛛网什么都没有。但当我再次抬头时,蛛网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五角星形状。
第五天洗澡时,热水突然变成血红色。女护士们平静地继续工作,仿佛没看见浴池里漂浮的头发。我的左肩胛骨处出现三个针眼组成的三角形,不记得什么时候被打过针。
第六天深夜,警报器突然响起。透过门上的小窗,我看到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狂奔,白布下伸出的手臂上布满鱼鳞状角质层。天花板传来重物拖行的声音,伴随着某种液体滴落的声响。
第七天,格里戈里耶维奇亲自来查房。他拿着笔记本,却不记录我的回答,只是不断调整桌上列宁铜像的角度。"你知道吗,柳德米拉,"他的钢笔在指间旋转,"沙皇时期这里曾是修道院。修士们说地下有种东西,会模仿人类的外形......"
他的话被广播打断:"请格里戈里耶维奇医生立即前往B3区域。重复,立即前往B3区域。"医生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匆忙起身时,我瞥见白大褂袖口有干涸的橙色污渍。
那天夜里,停电了。
应急灯把走廊变成暗红色隧道,我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霜。突然,所有病房的门锁同时弹开,金属撞击声像一场诡异的交响乐。远处传来液体喷溅的声音,还有......咀嚼声?
瘦长人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这次他穿着苏军将领的制服,勋章在黑暗中泛着磷光。他的移动方式不像行走,更像画面跳帧,前一秒还在二十米外,下一秒就站在我门前。那些手指穿过铁门,像穿过水面般毫无阻碍。
我缩在墙角,突然明白排水沟孔洞的作用——下方传来无数指甲抓挠混凝土的声音。瘦长人影的头颅以不可能的角度倾斜,雾状面部浮现出模糊的五官......那是我父亲的脸,1979年死于"心脏病突发"的克格勃少校。
"他们选中你了。"他用父亲的声音说,同时从制服内袋掏出个东西——我的芭蕾舞鞋,鞋尖沾着早己干涸的血迹,"就像当初选中我。"
当他的手指即将触到我眼球时,整栋楼的列宁雕像突然同时爆裂。瘦长人影发出高频噪音,瞬间分解成无数飞蛾扑向通风管道。走廊尽头,穿防化服的身影们拖着某个巨大的、蠕动的东西消失在电梯里。
清晨,护士像往常一样送来药片。她的右眼虹膜变成了机械结构的红色。"昨晚睡得好吗,科兹洛娃同志?"她嘴角抽搐,仿佛有看不见的线在拉扯面部肌肉,"明天你要接受特殊治疗了。"
窗外,雪地上有一串脚印。过于细长,间距两米以上,消失在围墙边缘。围墙外的白桦林里,隐约可见几个穿病号服的人影以诡异的同步性摇晃,他们的影子在朝阳下延伸得特别长......特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