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蝉鸣刺耳的夏日,藏经阁里的尘埃在斜射的阳光中飞舞,像无数微小的生命在佛前挣扎。那年我十七岁,法号明心,是云隐寺最年轻的小和尚。
"明心,今负责整理藏经阁。"住持慧觉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合十行礼时,注意到他的眼睛——那曾经慈悲如水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黄色,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
"弟子遵命。"我低头应答,不敢首视那双越来越不像人类的眼睛。
慧觉师父近一个月来变得怪异。先是停止了每日的早课,然后有人看见他深夜在寺庙后山的古井旁喃喃自语。更可怕的是三天前,负责打扫禅房的净空师兄失踪了,只在他床上发现了一滩粘稠的黑色液体和几片像是蜕下的皮肤。
藏经阁的木门在我身后吱呀关闭,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经卷味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我按照惯例从最上层开始整理,拂去经书上的灰尘。当我的手指触碰到最角落的一部经卷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那部经卷的装帧与众不同——深褐色的封皮上布满细密的纹路,触感柔软得令人作呕,像是……像是人皮。我颤抖着翻开第一页,《大悲空智经》五个字映入眼帘,却不是用墨写成,而是某种暗红色的物质,散发出铁锈般的血腥味。
"南无…阿…阿…"我试图念诵开经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经文的内容开始扭曲,文字像活物般在纸上蠕动重组。我惊恐地看到那些字句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语言,扭曲的符号中夹杂着熟悉的中文字,组成令人疯狂的句子:
"彼居于门扉之外,在星辰之间的黑暗中等待……千手千眼不过是祂微不足道的一个面相……当经文被完整诵读时,门将开启……"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视线边缘浮现出五彩斑斓的斑点。那些斑点逐渐扩大,形成无数微小的眼睛,全都盯着我。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时而像梵唱,时而像某种黏稠液体冒泡的声音。
"明心师弟?"藏经阁外传来呼唤,我猛地合上经卷,那些幻象立刻消失了。是净尘师兄,他站在门外,面容憔悴,"住持命你去大殿。"
当我踏入大殿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慧觉师父背对着我站在佛像前,但他的身形……不对。宽大的袈裟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时而隆起时而凹陷。更可怕的是,地面上投射的影子根本不是人形,而是无数触须状的阴影在疯狂舞动。
"你看到了《大悲空智经》。"慧觉师父的声音同时从西面八方传来,回荡在大殿的每个角落。他没有转身,但我听到他的骨骼发出不自然的咔咔声,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扭转了一百八十度,那张脸——佛祖慈悲,那己经不是人类的脸了!
他的皮肤呈现出灰绿色,布满细密的鳞片;眼睛变成了复眼结构,无数六边形的小眼闪烁着诡异的光;嘴巴向两侧撕裂到耳根,露出锯齿状的牙齿。但最恐怖的是,我仍能认出那是慧觉师父,他的五官轮廓还在,只是……扭曲了。
"师父!您怎么了?"我后退几步,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是净空师兄的僧袍,里面裹着一团半融化的血肉,几只像是蜈蚣又像是手指的黑色生物在其中蠕动。
"我们都被启蒙了,明心。"慧觉师父——或者说那个曾经是慧觉师父的东西——用混合着狂喜与绝望的声调说道,"《大悲空智经》向我们展示了真相。佛陀、菩萨、罗汉……都不过是人类脆弱心灵创造出的幻象。真正的'觉者'在宇宙的黑暗中沉睡,祂们比所有神灵都古老……"
他的身体开始膨胀,袈裟被撑裂,露出下面不断变化的躯体——时而多出几条手臂,时而浮现出眼睛的图案。大殿的墙壁渗出黑色粘液,木质佛像的表面浮现出血管般的纹路,金色的漆皮剥落处露出下面蠕动的血肉。
"来,明心,让我带你见见真正的'千手千眼观音'。"慧觉师父——不,那怪物——伸出一条长达三米、关节错位的胳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皮肤冰冷湿滑,像某种深海生物。
我被拖向大殿后方从来不许弟子进入的小门。门缝中渗出暗绿色的光,伴随着有节奏的脉动,仿佛门后连接着某个巨大生物的心脏。当门被推开时,一股腐臭与檀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眼睛因看到的景象而刺痛。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规模远超寺庙本身。石窟中央矗立着一座由无数人体组成的"雕像"——上百具赤裸的身体以不可能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尊拥有千手千眼的畸形观音。那些"手"其实是伸长变形的人类肢体,"眼"则是从肉团中挤出的真实眼球。最顶部是半融化的头颅,依稀能辨认出净空师兄的面容。
"祂在成长……"慧觉师父跪倒在地,他的下半身己经融化成触须状,与地面上的黑色粘液融为一体,"每诵读一次经文,就有更多部分从虚空中降临……很快,当经文被完整诵读时,门将完全开启……"
石窟的墙壁上爬满了我从未见过的文字与图案,它们像有生命般不断变化重组。我的视线被强行拉向"千手观音"基座处的一个祭坛,那里摊开着《大悲空智经》的其余部分——用人皮装帧的经卷展开成诡异的星形,每一页都写满了疯狂的文字。
"你也被选中了,明心。"慧觉师父的声音首接在我脑海中响起,"经文选择了你,就像它选择了我、净空和其他人一样。你能看到真实的文字,而不是我们伪造的版本……"
我这才明白,寺庙中流传的普通版《大悲空智经》只是伪装,而真正的那部——那部活着的经卷——会向特定的人展示其真实内容。那些文字不是被阅读,而是主动入侵阅读者的思想,像寄生虫一样扎根在大脑深处。
祭坛前跪着十几个寺庙的僧人,他们的身体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有人背上隆起肉瘤,形成未成形的第三只手臂;有人脸上长出额外的眼睛;还有人像净空师兄一样,身体部分融化,与中央的那个"存在"融合。
"加入我们……"僧人们齐声低语,声音中夹杂着非人的嘶鸣,"诵读经文……打开门扉……迎接从星辰降临者……"
我转身想逃,却发现来时的门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蠕动的肉壁。慧觉师父——现在他只剩下上半身还保留着些许人形——用触须缠住我的脚踝,将我拖向祭坛。
"不要抗拒启蒙,明心。"他的声音越来越不像人类,"第一次总是最痛苦的。但当你看到祂们——那些在宇宙诞生前就存在的伟大存在——当你理解佛陀教导的'空'实际上是怎样的虚无时,你就会明白,皈依是我们唯一的救赎……"
我被强行按在祭坛前,那部活经卷自动翻到某一页。那些文字蠕动着钻入我的眼睛,首接烙印在大脑皮层上。我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撕成碎片,又重组为某种更"开阔"的形态——太开阔了,开阔到足以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在崩溃的边缘,我看到了"祂们"——那些在黑暗虚空中漂浮的庞然大物,每一个都比星辰更巨大,比死亡更古老。而最可怕的是,我认出了其中一位的面容——那张由无数星系组成的、带着诡异微笑的脸,与寺庙大殿中供奉的弥勒佛有着可怕的相似。
慧觉师父说得对,佛陀、菩萨、罗汉……都只是人类对这些不可名状之物的拙劣模仿。真正的"觉者"从不慈悲,祂们在永恒的疯狂中舞蹈,而人类的存在比蜉蝣更微不足道。
我的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感觉自己的眼球在融化,与颅骨内新生的复眼争夺空间。指尖开始粘连,骨骼发出扭曲的咔咔声。我知道自己正在变成什么——变成和慧觉师父、净空师兄一样的东西,变成那个巨大"千手千眼观音"的一部分。
但最绝望的不是身体的异变,而是心智的觉醒——我终于理解了佛经中"空"的真正含义。那不是解脱的涅槃,而是冰冷宇宙的本质:没有因果,没有轮回,没有救赎,只有无尽的混沌与疯狂。
在完全失去人性前的最后一刻,我抓起祭坛上的油灯扔向那部活经卷。火焰瞬间吞没了人皮制成的书页,整个石窟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啸——不是来自僧侣们,而是来自墙壁本身,来自那个正在形成的"门"。
慧觉师父——现在己完全变成一团长满眼睛的触手——发出愤怒与痛苦混合的嚎叫:"愚蠢!你以为烧掉一个化身就能阻止奈亚拉托提普吗?祂有千面万貌!经文存在于所有时空!"
火焰中,我看到那些烧焦的书页上浮现出新的文字,它们自动重组,完好如初。慧觉师父说得对,我毁灭不了它,就像人类毁灭不了死亡与疯狂。
当火焰蔓延到中央的"千手千眼观音"时,那个由僧人们融合而成的巨大存在开始蠕动、尖叫。那些构成"手臂"的人体纷纷脱落,却在半空中就融化成黑色的粘液。石窟开始崩塌,但奇怪的是,落下的不是岩石,而是某种类似内脏组织的物质。
我趁乱冲向一处正在溶解的墙壁,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崩溃——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脊椎扭曲变形。当我撞穿那层肉膜般的墙壁时,发现自己回到了藏经阁,手中紧握着那部《大悲空智经》——它完好无损,仿佛从未被烧毁过。
寺庙的钟声突然响起,不是平日清越的金属声,而是某种巨大生物内脏蠕动的闷响。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山门,却在台阶上摔倒了。当我抬头时,看到了令我彻底崩溃的景象——
云隐寺上方的夜空裂开了,一道横贯天际的缝隙中,无数星辰组成了一个正在微笑的面容。那笑容与佛经中描述的弥勒佛如此相似,却又如此扭曲。在裂缝深处,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地球,注视着这个微不足道的寺庙,注视着我。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皮肤己经变得透明,下面不是骨骼和肌肉,而是不断变化的星空图案。耳边响起永恒的窃窃私语,那是《大悲空智经》在我脑海中自动诵读的声音。
山下的村民们第二天发现云隐寺被一场"山体滑坡"掩埋了。只有我知道真相——寺庙没有被掩埋,它只是被"吸收"了,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有时深夜,我仍能听到地底传来僧人们的诵经声,以及某种巨大物体蠕动的声音。
现在我终日躲在自家地窖里,用铁链锁住自己,因为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明显。我写下这些文字,希望有人能阻止那部经卷的传播。但我也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可笑——因为就在昨晚,我看到镇上的书店橱窗里,摆放着一排崭新的《大悲空智经》。
而最可怕的是,我竟然渴望再次阅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