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皇城肆无忌惮地飞檐走壁,取宫宦珍宝如过客摘城郊野花。只是如今,任他盗术出神入化,竟然也失了手。
城中梅雨淅沥。
女子近日常在这家茶摊喝茶,发髻间那枚簪缨应非凡物。若能得手,也能当几个钱……
盗贼踩点多日,得知她小住在城西客栈。每天巳时来此饮茶,申时雨重而去。听店里小二说,大约也是因这连绵阴雨误了路程。
盗在近身,在法,法奇者则窃顺。偷名贵时,要作名贵;偷商贾时,要作商贾。偷这丫头片子嘛……
盗贼近身。
抬头间,女子见一流民拄拐走近,歪嘴斜眼,脸上污泥未干,衣服泔水污渍尚存。她心生怜意,捎过去三两茶果,递上一碗茶,莞尔一笑。
这下,倒把盗贼整不会了。自诩神盗,又怎能折戟,若是传开,岂不沦为界内笑柄。
次日,年轻盗贼又来了,还是这副扮相。姑娘所为,一如昨日。而盗贼,每欲出手又止。
数日过去,簪缨未得,倒是蹭了不少吃喝。
终于一天,那女子没出现在茶摊。盗贼等到天黑。
想了想,他来到客栈,潜了进去。
“谁?”
那声质问,急促中透出疲累虚弱,盗贼不语。
“莫磕伤了,你若不嫌,可帮我点根烛……”
不多时,室内亮了一隅,点燃的蜡烛不知何时又上了木桌。
盗贼环视一周,一旁籯篓里还有未捣的新茶,炭挝靠在角落,蒲畚蒙了些尘。
“贩茶的?难怪喜饮茶。”
“你是?”
“……”
话音方落,一阵风掠过烛影,栈内寂静无声。
一连几天,盗贼总要潜进来,新点一根蜡烛,还要放些水食。
至于原因,他也不明。
“就当是还了前几日的茶水点心……”
又两日,女子能下床了。盗贼不知藏在何处,轻声道:“我不偷病弱妇孺,如今你痊愈,我得……”
“过来吧,我这一物可赠与你。只是这往后,以偷盗为生计,总归不成。”
“堂堂盗圣,岂承女子赠予之情,过几日,我自会来取……”
清风拂过,带上窗棂。
这一日,盗贼换做本来容貌,来到茶摊,择了僻静处坐下。
“前些日子多谢姑娘以茶相待。烽火连天,能慷慨如此,殊为不易。”
宋氏偏安,外头大都不得安生。遇此趣人,女子不免多看一眼。只是这声音确有几分耳熟,抬头一看,刚想嗔怒,又不觉笑了起来。
“你这小贼,豁嘴眼疾治好了?”
“姑娘秀色,当可治天下顽疾。”
“却不知你这小贼,这般油嘴。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姑娘簪缨,我有意得之。承姑娘恩情,又不能坏我盗圣规矩。愿以三个心愿,交换此物。”
“罢了,你若能满足我三个愿望,这簪予你便是。”
那盗贼接过簪子:“既然如此,姑娘请说第一个心愿。”
“小女子家中世代种茶,听闻归州石山处,有茶名‘暮下烟’,心向往之,却未得见……”
“这‘暮下烟’有何特殊之处?”
“我听说,清明的春茶,用桑上的残雪冲泡,配上一味初苦后甜的莲子,是为‘暮下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尝到。”
“这般烹茶之法,倒是闻所未闻。我愿一试。”
檐下蛛网悬露,天边红霞垂暮。
“雨停了,姑娘准备去哪里。”
“南下寻亲。”
“姑娘怕也是被北上的兵冲散的罢,城中积了一批这样的人。”
“那几日,谢谢你了。”
人皆有过往,萍水相逢,本不该多问。
“我也将南去,不妨同行。”
“还是就此别过吧。”
江湖夜雨,船棹烛灯,年轻盗贼跟了女子一路,他采过寒食的新芽,摘过七夕的莲,集得暮冬的雪。
为了她,盗贼入过低矮的丘陵,攀过叠峦的山林。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没有他盗取不了的东西。自诩从未失手的他,认为时机己到,将盗取人世间最难盗取的一件宝物。
拥有这件宝物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这一路南下,宋氏衰症尽显。车马百程多是烟树孤馆。
二人停留在河桥夜月,仍是绿杨带雨时。
“你我当此别过。”
“姑娘,世道这么乱,城郊夜黑风高的,不怕遇见采花贼?”
女子淡然一笑,对盗贼讲,‘兵荒马乱,民难聊生,金辽窥陲,我心难安。遇上采花贼总比遇上敌贼好’。”
“姑娘的心,今日我怕是盗定了。”
“你偷了那么多钱财,可曾心安?”
“人世盗者与被盗者诸多,流于恶者善念被盗,屈于伪者本真被盗,享于奢靡者俭素被盗,沉于糜腐者跅弢被盗。
诸般盗法,我取不义之财济贫扶困,自然心安。”
“纵是这般,也不该坏了官贾数代人积攒下来的基业。”
“姑娘可曾想过,官贾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举正义之名夺人钱财、性命与自由,其心可安?”
她柔荑拂梢,似有所思。冰轮之下,竹影斑驳。
夜雨中的人轻声一问。
“姑娘……这样的盗者,可否盗心?”
……
说书人讲到此处,猝然煞尾。众客纷纷不满:后来呢?
“诸位,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吊人胃口!明晚再来,这两枚铜板看来还不够听一个故事!”
翌晚,听客们复至酒坊。交了钱,却不见来人,一个个怒气冲冲。只一夜,梅红匣子里的艾花紫苏蔫了不少。
老板娘缓缓走出,心事重重。众人经打听方才得知,今早说书人结了辛苦账就离开了。
关于后面的故事,他写进折子中,将它留在了阁内。
有人毛遂自荐,打开折子开始念:
“偷了多年从未失手的盗贼,被未伸一指的‘女贼’盗取了心。”
那人磕巴念叨,被另一人上去抢了过来:“二人结伴,一路南下,敌军所至镇县、所踏田野荒郊,流血漂杵。
当此时,女子泣说,‘国破家亡,我又如何有心与你安度余生?’
盗贼听罢,离女子而去,义无反顾从了丁。离去前,盗贼托付三个朋友照顾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