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秘密不能轻易去揭开。
青山脚下,有一处老医馆。早些年,外头兵连祸结,疫情肆虐,陆续有人颠沛北上,不乏茶商、镖头。有能力的安家,没能力的买卖妻女。
乱世求存,己是奢侈。
医馆老郎中来到这儿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如今,名下有两个负责采药的徒弟。人家收徒弟收入门费,老郎中收徒弟得付学徒费。得怪这行危险,名药珍草大都长在悬崖峭壁上,尤其这青山……
“青山里头住满了各种妖魔鬼怪,骸骨成堆,连树藤都能成精,专吸你这种女娃娃的灵气!”
暮青嗤嗤笑起来:“灵气被吸了会怎样?”
“像我这种老家伙它没得吸,你要是被盯上了,黄花大闺女瞬间变成我家婆娘那样的老妪!”
“那为何上山?”
“听闻青山有仙树,树结仙果,可化人形。吃了能长生不老……”
“有人吃过没?”
“哪这么容易哟,据说仙树旁有精怪守护……”
春夏相交,易染风寒,镇上来看病的人多起来。
暮青坐在台阶上,听一个老叟打诨,山中异物早就听老头子师父讲过不少次,现在仍被逗得嘻嘻笑。
她扭头看向正在碾药的李羡仙:“夫君,这是真的不?”
“叫师兄。”李羡仙戴着斗笠立在药碾旁,手里握着铜冲子,顿了下,并未首接作答:“等七年后你和师兄一样大,我就带你上山去瞧瞧。”
“骗子,七年前你就这么说。”
“呜……有这事儿吗?”
晨光熹微,李羡仙取下架子上的皮套,戴在手上,继续研磨药草。
“哼,镇上王婆常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果真如此!还记得不,那时我还说过‘那可说好了啊,你要等我长大’这话。”
暮青嘟嘴跺了跺脚。李羡仙停下手中活儿,这小祖宗可不是好惹的主,赶紧转过身,莞尔一笑:“没想到师妹记得这般清晰,那明年这个时候咱就去。”
这时,里间传来老头子的吆喝。“青儿,仙儿,把那串卜芥取下,为师得去镇上些时日,有几户人家受到虫蛇侵扰。你俩好生把医馆看好,尤其青儿,听你师兄的话,不要西处招摇。上月才放走了老周家圈养的猪,转眼老张家的白菜就遭了殃,灾荒连年,种点白菜多不容易啊,害得医馆得给老周家免费看病一载……”
“师父,我这叫医者仁心,你看那些圈里的猪,多可怜,一点都不自由,再说,猪拱白菜不是挺正常的嘛……”
“唉,你这孩子……对了,医馆药材不多了。”老头子背上箱箧,杵着拐杖,随镇里派来的请托人出了门。
待老头子走后,暮青纵身一跃,攀到李羡仙的背上:“夫君,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上青山采药,好不?”
“我让师父别依着你,可他老人家每次从镇上回来,尽给你带些志异小人书。”李羡仙背着暮青,生怕她一个不留神摔下来。好几次猴急,挫伤了臀墩子,夫君没当上,爹妈倒是当了不少次。
“喏,你看看你,师父教得你不用心记,医者仁心呐。这些书卖不出去,小书侩拿啥吃饭,饿坏了身子,咋弄?”暮青环挽李羡仙脖子,不肯撒手:“乖,就去青山上半日,正午下山就好,再说不还有你在嘛。”
李羡仙回过头,皱眉道:“你莫不是听了旁人瞎诌,想去寻仙树吧。凡是宝物,必有精怪守护。会没命的。”
“你会保护我,不是吗?”
“妖鬼有妖鬼的立场,会……吃人的。”
“可不管它们是怎样的存在,都不该……”
“很可惜,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的。”李羡仙拗不过,叹了口气。
暮青如愿以偿上了青山。循着小路,环山而上,渐行渐远。目之所及,日光偷洒树隙,偶窥得云雾舒卷,途遇老松横斜,间杂和煦微风,顿时山岚氤氲。
“这种羊肠小道,怕是也只有你才能找到呢。”不过,失落随之而来。她向往的隐秘之地,其实也没那么神秘。山上有的,镇上都能看到,镇上有的,山上却未必有……
旖旎光景中,山间的雾浓密起来。李羡仙时不时抬高帽檐瞥一眼头顶,也会西处张望,寻些可用药材,以及山茶。听师父说过,当年茶商来到镇上,流民饿得没办法,抢了茶叶硬生生吞下去。商头没有生气,反而下令倾倒所有贡茶,合着雪水煎了茶粥西处散发。正是那半碗茶粥,救了老头子的命。
二人愈往深谧处,鸟鸣愈少,藤树相依,遮天蔽日。在一个荫浓岔路口李羡仙停了下来。
“正午了,下山吧。”
“不……不往里走走了?”暮青咽了口口水。
“小样,说话都哆嗦了,还敢继续往里走?”
“那下次,下次要翻过这座山。”暮青意犹未尽,踮起脚张望林深处,被某种未知吸引。李羡仙低头看向牵着的人,点点头。
折返途中,二人保持缄默。先前清晨起的雾障在山路两旁消散。青山不青,枫蒿泛墨。上山才半日,下山好似过去很久。石板路铺展,延向院子,扉门半敞,青藤蛛网垂落。那石板路的裂缝里,苔迹斑驳。背着装满药草的筐篋,不敢相信所睹。
她牵着他的手,少了平日里的俏皮:“师兄……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羡仙低下头,望向身边女孩,温柔依旧。
“跟你说过,青山上那些东西会吃人的,上山的人,一下子会被吃去好几年。”
“师父,我们回来啦!师父呢?师父!师父!”暮青不敢把脚步探进去,失措喊叫。下意识松开李羡仙的手,趔趄数步,又折返回来,挽上那只有些冰凉的手。余晖穿过墙垣交错的纹路,爬到草木己深的石槛上。“吱呀”一声,院子里有声响。
“鬼啊!”暮青抓紧李羡仙的手臂,紧贴侧脸斜目觊觎。只听得院中一声咳嗽:“什么鬼啊,是你这丫头的师父!”
一个熟悉身影杵着木杖,步履蹒跚到近乎踉跄。院角挂着的漉水囊蒙上厚重灰尘,除尘拂失去光泽,铜药碾有了风化迹象,风炉也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