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仍在空中飞舞。夜色还在烂漫。
邓休言垂下衣袂，望着夜空，又望望叶重影，笑了笑：“叶兄，这便是‘烂柯鬼舞’的传说。”
叶重影从中慢慢缓过神，“哦”了一声，放下怀中佩刀，蹲身伸手去抚摸向后流逝的水。
“这王质心中的执念，真让人可惜……”
叶重影突地也感伤起来，这倒把邓休言吓了一跳，一向朝气蓬勃的大理寺少卿，此刻竟多愁善感起来。
邓休言微微笑道：“哎呀，若知叶兄如此多愁善感，真当不该给你讲这个案子。”
“这案子又是你何时杜撰的？”
“啊……当初在东麓闲暇读书时，不过嘛，首到方才看到这汴水上漫天桃花……”
见这家伙满脸笑意，叶重影一脸不可思议。
“难怪……这次的讲述，妙在‘七世轮回’这个布局，情之所向远远多于诡计铺陈。你借徐得水口，叹‘世人皆觉鬼可怕，但若论人心，恐怕鬼也要输上人好几筹’，想必说得便是月前所破获的‘鬼蚀案’吧。”
邓休言笑着点点头。叶重影感觉到邓灵芝正在以一种他想象不到的速度成长。
“扶风自忖‘那我是谁呢’，仿佛是继‘骷髅草’案后，你的又一次自我诘问。”
邓休言不禁感叹着摇了摇头。这世上懂他的人寥寥无几，叶重影果真算得上他肚子里的蛔虫了。
“另外，这王生，俨然就是你邓灵芝啊……你的娘亲，或许就是这每一世里转生的扶风，‘扶风’本是地名，‘扶风’一地尊佛教，根据朝廷在职官员名册所录，你娘亲是歧阳扶风人……我和你那时在端州相逢，是在你娘亲带你寻觅山中古寺后归来的途中。当年朝廷赐字朝廷智首，便是“扶助京师、以行风化”八个字，这是朝廷对你爹娘的寄托，也是你爹娘多年来的心愿……”
“看来叶兄对我家很是关切呢。”
“毕竟是这么一桩离奇的灭门案。三生石里的回望，山风与明月，一些欲言又止，尽皆化入其中……真可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还有……”
“还有？”邓休言不可思议，他想知道叶重影还有何种见解。
“故事中，‘往生须三日’，是扶风下山要穿过的三重鬼市……放在你身上，‘往生须三日’代表你归隐为的便是要放下这执念。故事中‘重逢阑珊时’，唱得是王生等待和画中女子重逢之事，‘阑珊’为将近衰落意，暗含二人虽能重逢，却不可能再相伴如初……放在你身上，‘阑珊’代表你每况日下的病躯，唱着你渴望与故人重逢……”
邓休言伸出手，掌心接了三瓣桃花，面色如寂，水波不兴，带着一丝微笑。
“还有那画……故事里，画中人是王生的羁绊，现实中，你一首随身携带着三幅画，想必那画中人是你的羁绊，而且你和王生都是书生……‘烂柯鬼舞案’里几乎每处细节，都和你的经历相关，甚至都和你本人相关……”
最后一句解读，叶重影咽下肚中：灵芝……渴望生命有轮回，能与一些人重逢的人，其实不是王质，而是你吧……
邓休言转过身，楞楞看着叶重影，终于得知挚友的愁绪缘起何处，遂失声放笑：“叶兄，我这病躯不碍事的，只需调节便能好过来……先前我常吟一首谪仙人的《惜罇空》，现在我又想起了他的另一首拟古诗，不仅如此，我还想到了诗仙和诗圣的生平，忽而心中有叹，可否有兴趣一听？”
篷船行进速度缓慢下来，执棹人知道客人要起舞了。邓休言望着河面，如敬酒般斜手洒落手中花瓣，此时，空中桃花簌簌垂落水面，汴河上满是粉色星辰。叶重影怀抱佩刀站立，眺望流动的前方，一改愁绪，不禁笑起来。
“那我，听听？”
邓休言拂袂伸手取下水袋，约莫是又累又渴，咕噜咕噜喝起来，喝了没两口，全都喷出来。
“怎么是烈酒！”
叶重影再也憋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怎嘛，只允许你戏弄我，不允许我整蛊你？”
邓休言抹了抹嘴角，扬嘴一笑：“那今日，且替王生醉他一番吧。”
说罢，邓休言向前踏了一步，立于船艄，竟然真的把酒当成水灌入肚肠。顺着月光，那酒水哗啦啦流下，淋湿星宿剑主的衣袂，滴到船板，迸到水面。
这快意洒脱，着实让在场人惊到了，这一切都湮没在两岸的喧闹和繁华中……邓休言挥动两指，以指代剑，竟如无旁人似的一边饮酒，一边隔空舞着一把无形的剑——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去来随心……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驻往凭意……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天地一逆旅，人生得意若尽欢，
何须同悲万古尘？
悲夫苍生不可藏，莫怪世间太荒唐。
不可致君尧舜上，万马齐喑草木长。
守尘间，佩诗剑，写乱世身前。
任它盛衰无常
数不尽飘荡
生命只此一饷
君不见谪仙
踏过风雪人间
栈外古道马迟迟
缝完针线拨青豉
牙板数敲筷和碗
梁尘暗落琉璃盏
缘分明灭自有时
来生重逢阑珊欢
”
邓休言驭指挥舞，他那双指，随着诗吟酒倾，时而似蛟龙升腾，时而似龟蛇浮游，时而似白虎奔腾，时而似朱雀展翅。指尖迸出一道热浪拂开水面微波。
叶重影和刘泽仁看着船头以指舞剑饮酒的邓休言，听着这段诗吟，心中豪气突地无比激荡！
李安律静静看着，伸出手，目光停留在掌心的桃花瓣上，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两岸赏景的人被这一幕吸引了目光，纷纷看向船篷头的素衣青袂客，在一阵落英缤纷中，在流动的河灯上，起了星河。
岸边的孩童在大人的牵引下，手捧荷花灯，蹲下身轻轻放入水中，这些灯随小舟流水移动，层次错落，动人壮观。
当晚的汴河上，流满了放灯百姓对逝去亲人的思念。邓休言忽地看向烟火气，刹那间变得恍惚，将袖中萤纸灯掏出，蹲身放入水面……
叶重影也从深夜灯火阑珊中回过神。
“好一个气魄的星宿剑主！好一个邓灵芝！”叶重影情难自禁，高举佩刀忍不住叫好道。
可惜那根牧笛被落在了东麓书屋，否则这桃花雨潇潇，高低得来一次夜船吹笛。
邓休言收指背于后腰，持空酒袋转身，面颊醉熏微红，姿轻缥缈：“诸位，见笑了……嗝……”
然后笑意浓厚，眼神迷离，朝着铺满桃花的汴河躺下去，只听见扑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