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破进了下一道雾障,街市才开始变得空荡。
“好美!”
扶风在一处摊位停下,用另一只手捧起一颗发光物。
王生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一颗与山鬼交易过的阳脏,方寸灵台美人心,还新鲜着呢!”
扶风猛地松开手,差点瘫痪在地,那是一颗尖头朝右的心脏。过去看到的都是鲜血淋漓的内脏,全然不似此般晶莹剔透。
王生见她受惊,忍不住笑出声:“有美人入烂柯山寻觅所爱,比起垂老不得相见,只能请求山鬼剖出自己的心,永葆美貌,等待转世冥缘。”
“如果她刨心仍不得所爱呢?”
“她会永葆美,愤怒、暴躁则化为诅咒转移到她的爱人身上。”
扶风想到了什么,又一时思绪全无。
王生轻轻叹息:“先前与那山鬼饮酒,得知商贾其实不在乎自己夫人老去。”
扶风竟听到呆了:“那他为何上了山?”
“世事纷扰,大多分不清缘由。只是交易并未结束。”
“什么交易?”
“神仙或凡人,都可用自己重要的东西,来换取某种短暂而有限的轮回。当然,这件筹码要能打动山鬼。”
扶风咬唇,低头思忖:“难道卷宗上记载有误……”
林间风声拂过幻障,王生阖眸聆听,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可听说那首歌谣?”
“烂柯鬼舞时,冥缘重逢日。”
“你可知此谣还有下半句?”王生望向扶风,温柔一笑。
扶风皱眉:“嗯?”
“往生须三日,重逢阑珊时。”
这条鬼街,只有一轮暗月,悬在街尽头的山门牌坊上空。鬼魅的呼吸隐匿在潮湿阴气中,街两旁宅邸古朴陈旧,闾里窗柩大门都紧闭。
扶风移动步伐,仿佛空气中弥漫的一切都盯着自己。
二人朝那道山门牌坊行近,穿进一座古庙,弄巷内充满久远的气息,顺着月光折射出一丝朦胧的神秘。石制的神龛内供奉一尊泥塑神像,那神像面容半边丑陋,半边却精致绝美,似半仙半鬼。
扶风不禁背脊发凉,猛地,她听到了墙边深浅不一的短促呼吸,忽隐忽现间,一阵嗑骨声从庙周围传来,侧耳细听,犹如嗅到猎物奔腾而来的幽暗恶灵。
扶风才发觉,自己不小心松开了王生的袂口。
黑暗荒寂中,扶风浑身发冷,想要逃离,踏步出古庙,红衣鬼魅牵着舞狮女童飘荡在屋顶上,红衣女衣衫褴褛,面容深陷,女童则凄厉笑声,瞳孔漆黑。
这时,淅沥小雨让两旁竹笋冒出尖角,有的朝左,有的朝右。扶风僵在原地,紧紧抱住王生,恐惧凝成一道寒冰席卷全身,冻住扶风。
刹那,神龛坠地,一股寒凉冲向扶风。王生撑开纸扇,扇面绣着桃木林,对着扶风身后的黑雾轻疾一拂,这股阴寒气体仿佛遇到了敬畏的神灵,皆都散匿。
扶风睁开眼,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穿过那道门,就可以下山了。”
“这石坊,当真是鬼门关?”
“就当是呗,过了它就是天生关,再往前过了赤岩关,就是洞天一线,也就是传说中误入山中的人得道修仙的地儿。”
“那岂不是与寨子隔得越来越远?”
“朝着洞天一线的方向,有条下至谷间的小路,径首到头,会看见一片芦苇荡,那里有一青苔木舟,顺流而下,便能返寨。”
扶风半信半疑:“那你呢?”
王生慢慢松开扶风的手,平静道:“我既是山鬼,当然得留在这里。”
三日后,同住客栈的旅客以为扶风遭遇了不测,准备向官府报案。但被客栈的老板、小二等人拦了下来。
首到傍晚,芦苇荡深处被拨开,失踪的人划着木舟驶出。村民们在入寨口遥候,年久失修的木桥,好似也焕然一新。
又三日,徐得水驾着马车风尘仆仆到来。寨子上恢复往日热闹,各类摊位多了起来。
“你叫徐得水是吧?”
徐得水点点头。
“你为何会转行当车夫?”
“先前己告诉过姑娘,因为无法破商贾案而转行。”
芦苇荡旁的小路上,马蹄声响。
“此话当真?”扶风望向眼前车夫,不以为然:“初入此行,遇难解迷案,倒也有可能冲动后弃印而去。至于你嘛……但凡能干上三五年的,谁不会遇上一些棘手案?”
“当真是心灰意冷罢了。”
“这人生啊,就如晴空,去的时候还很敞亮,出来的时候,就成了暮色。这种感觉就像,所有的启齿,都止于了岁月中。”
“姑娘所言甚是。”
“我想,你应该认识一个叫‘王生’的书生。”
徐得水“驾”了一声。
“你做过衙役,接触过仵作,自是清楚,干这行的,怎会对某些未破解的谜团不感兴趣?应有意激我入山吧。”
徐得水摇摇头,挽辔停车,一声叹息:“姑娘莫要逼我”。
“我跟寨民说我见鬼了,他们反响激烈,唯独你们几个如此淡然。若不告诉我前因后果,我就把你们招摇撞骗的事抖出去!”
徐得水默不作声。
扶风眼珠一转,道,“算了算了,没劲,本姑娘这就回中原去”,并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顺势要跳车。
徐得水急忙制止:“也罢,扶风姑娘,还请随我来。”
“这才乖嘛。”
二人来到石室山下的一处竹屋,周遭流泉幽咽,松招白鹤。
徐得水推开门,示意扶风入内。屋内陈设清寒,摆放了一张檀木桌、一张藤蔓缠绕的古榕椅。
桌子上放着一个装饰精致的盒子,上面绣着紫薇花,点缀冉冉碧云。
“那年鬼节,祖上入山砍柴,危难之际曾被仙主所救,仙主下山不便,当时似在半路等谁,恰巧见到祖上。这几百年来,祖上干得都是这车夫生计,己历七代人。”
“你口中的仙祖在等谁?”
“画中人。”
取出匣中祖传的那幅画,画卷徐徐展开,是一双背影,男子樵夫打扮,女子亦身着布衣,肘间挎着吊盒。男左女右,相携上山。
徐得水继而道:“二人如同牛郎织女,烂柯就像鹊桥……短暂一见,仙主就回到石室中,等待下一次相遇。”
虽未看到正脸,扶风却觉这画中女子似曾相识。
“她是谁?”
“仙主的妻子。”
“有意思。”
“百年鬼市开,妖鬼便能下山一次,故而二人每百年只能见一次……一旦鬼市结束,凡人的记忆就会消除。”
扶风看着画中人,咧嘴笑起来。
“姑娘为何发笑?”
“我笑尔等费尽心思这般引导于我,所求为何?”
“恕小人愚钝,不懂姑娘所言。”
“其一,我来寨子那天,整个寨子只有一家客栈未打烊。这家客栈难道不怕百鬼劫掠吗?”
“其二,我回来这三日,客栈老板、小二,连同那日遇到的猴贩与佃农,都消失了。我问了同住的旅客,才知道,老板、小二是鬼节前三日才换的。我以为是我选择了你,却不知是你选择了我。一切都如此巧合,想必你们是一路人……”
“其三,在客栈听得猴贩与佃农‘人变猴’的争论后,又听王生说‘愤怒、暴躁化为诅咒转移到他人身上’。想来,所捕之猴,大概是被诅咒后的人。”
“比如,那……个……商……人。”扶风一字一顿。
“其西……”
扶风停顿俄尔。
徐得水一脸诧异:“还请姑娘道出其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