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复生，纵有冤隐，一切也都过去了。”
邓休言在马车上笑了笑。叶重影担心不己，邓灵芝此刻是真的有些强颜欢笑。
“当年智首‘邓氏’遭灭门时，天子刚诞生，想必是不清楚此事的。”
“叶兄，你承诺我的，可一定要实现。”
“重建汾阳书屋，归隐田居。这次你为何欣然奉令，查寻‘銮铃’？”
“哎呀，囊中羞涩嘛，重建书屋、购置新书，还有归隐后的各种生活开销可不少啊，若能从那伙盗墓流寇口中按图索骥，找到‘西周铜銮铃’，少年天子许诺给的可是够我往后十年衣食无忧呢！”
叶重影半信半疑，狐疑盯着邓休言：“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叶重影很好奇他这些年两袖清风，只有一片菜园，按理说，家产都查封了，如何支撑平日购置这么多书呢……
“啊，平日帮忙乡里乡亲化解一些小矛盾啥的，乡镇里有些偷鸡摸狗、不守男德女德的小案子，总能给我补贴些吧？”
“真是大材小用。”
“叶兄此言差矣，茫茫星海大吧，再大，也不如眼下的生活大，人总得吃喝拉撒……在我看来，这些生活的琐碎，才是生活意义所在。”
邓休言扬鞭驱马车，载着叶重影从宫道中驶出。一路上无言，但叶重影能看见好兄弟脸上的笑意。
不论何时何地何事，这家伙脸上总能挂着笑容。
自己其实询问过当中缘由，对方素衣仙袂，总喜风中落英时飘然独立——闲时扫落花，你会看到他对着空无一处的落花呓语，夜观天象，你会看到他久久伫立遥望星河半晌。
听到诸如“你为何总是笑”这种提问，他会下意识“啊”一声。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云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罇空对月……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啊”完，便倾杯吟出谪仙人这首《惜罇空》。
只是邓休言身子骨弱，向来只能以茶代酒。
“所以你脸上充满笑意，纯粹是想倾其所有过好这一生。”
叶重影偶尔会和邓休言对饮，他喝酒，邓休言品茶。自从知道了邓灵芝就是邓休言后，关于邓氏灭门的一切，邓休言不提，叶重影就不过问。
这次亦是。
“哎哟真难得，堂堂星宿剑主，居然当起了我的马夫。”
马车驱使的方向是刑部。刑部传来消息，原先这帮人中有一人，在掘坟途中，去干了一票“副业”，才牵累众人落网。
刑部大牢牢房似乎比以往更干净，部分牢房的蜘蛛网被清理过了。在大牢尽头设有一间天字号牢房，里面密不透风，搁置了一张床。
其他人都喊这个人谢老西，谢老西原本犯了盗亩棺柩罪，按宋律令当处以绞刑，但因其孝道动机将其释放并上报朝廷。
这家伙屡教不改，刚放没多久，就又掘了人家老坟。这一挖，把自己双眼也赔进去了。
同行人说是墓穴中的千年瘴气所致。也有人说这是西周铜銮铃的诅咒。
谢老西所在的这伙流寇，集体选择了主动投案。谢老西和这些人身形差不多高，身着一件布衣，前面为镀金色，后面为绿色。
“你们是南诏爨氏人？”
流寇们纷纷点头。
“灵芝，你怎知他们来自南诏？”
“自东晋爨氏创立政权，扎染工艺就很成熟了，青碧缬衣裙在唐时更是盛行，扎缬、绞缬的布料，多小簇、蝴蝶、腊梅、海棠纹，而这些人身上的服饰，正如此。”
邓休言注意到，在昏暗中，里角脸上眼部绑着绷带的人的缬衣由于过于破旧，甚或脱过色，应是后来上过色。
“比起这个破铃铛，还是命重要。”
“瞎说，这铃铛可不破，坊间都传是周代传下来的……”
“你怎么确信就是周代传下来的？”
“在安史之乱时也出现过。”
叶重影打断了他们：“命重要？”
“因为那个鬼魅……非常残忍……凡是接触过那串铃铛的人，都死于非命了！”
“鬼魅？”
“就是守护那个铃铛的剑客，太残忍了，居然剜了老西的双眼，这天杀的，不过是挖个坟，给你填上就是了，至于吗？”
“行里的人传言，去过这墓穴的人，凡动了歪心思的，都有去无回。”
“那剑客长什么样？”
叶重影望着眼部包扎着白布条的谢老西，布条被血浸得黑红，血液的黏稠让人不寒而栗，很难想象当时谢老西被挖去眼睛时有多么绝望。
谢老西悲怆地摇了摇头。
“唉，可怜老西了，本来就是个哑巴，现在，还瞎了。”
“你们形容那个剑客是鬼魅……这铃铛身上怕不是被施了什么诅咒？”
邓休言来了兴趣。
“诅咒不诅咒什么的我不清楚，但这铃铛肯定是不祥之物！”
“你们中有人看过那串铃铛的样子没？”
大伙再次不约而同望向谢老西，只见一言不发的谢老西脸上，布满惊惧。
“等等，他不是被墓穴里的瘴气熏瞎了双眼的么？”
叶重影望了邓休言一眼，继续询问道：“谢老西，我问你问题，是与不是，点头摇头即可。”
谢老西缓缓点头。
“你是因为见到了那串铃铛，才被那个鬼魅般的剑客剜去了双眼的？”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谢老西连续都点了头——“西周銮铃藏在墓穴内”、“大小有一个石狮子头那么大”、“那个人的剑很快，看不到影子”、“鬼魅带着恶鬼一类的面具，看不清脸”。
“好了，我问完了。灵芝，你还有要问的没？”
这几个问题都是进到牢狱前，邓休言嘱咐叶重影要问的。
邓休言沉吟片刻，拂抱袂口，笑道：“谢大哥，如果你的双眼能复原，是否还能认出那个鬼魅剑客？”
谢老西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邓休言浅笑点头：“有趣，真有趣。”
这时，谢老西神情似乎变得哀伤无比，解下包扎的布条，那面部的骇人景象，让在场人毛骨悚然。
脸部眼球被连根剜除，只剩下血肉模糊。
谢老西又缓缓包扎上了布条，似乎是在用行动告诉眼前这位星宿剑主，自己的眼睛是不可能复原了。
邓休言看到这一幕，也愣在原地许久。
“谢大哥，我以‘星宿神探’的名义起誓，一定会抓到这头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