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休言拧着萤纸球灯碎碎念，仔细看着这些笔的纹路，时不时揉下眼。
这些笔大都长半寸，藏一寸于管中。
谁能想到，韩拓竟把中原内外盛行椠刻在器皿和饰品上的鎏金纹路，刻在一支支毛笔上，且刻工如此精小巧妙，每幅图案细致入微的程度，令人咋舌。
此时此刻，邓休言感觉舌头在发麻，他时不时伸手触抚毫毛部分，漆黑中，眉头渐渐紧锁。
“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这两天，叶重影发现邓灵芝病了一样，不住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
在洗手前，这家伙不知又给小武嘱咐了些什么，小武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出了府衙。
“灵芝，你这是怎么了？摸到狗屎了吗？”
邓休言回过身，用皂角搓着手，忧虑不己。
“不，比狗屎还令人恶寒……你帮我闻闻。”
说着，邓休言就把双手伸向叶重影面前。
“起开！”叶重影一脸嫌弃推开：“你究竟摸到了什么东西啊？”
邓休言皱眉甩手，在手帕上擦干：“我摸了韩拓用来画画的那些笔。”
“笔？”
“对。”
“你是说笔有问题？”
“是的。”
邓休言一边简洁回答，一边继续洗手。
叶重影很诧异：“你如何断定是笔的问题？”
“这两幅萧寺图本当风格技法相类，细细看……”
“我想起来，白在韩府说这两幅图‘本当风格技法相类，细细看，给人的感觉又有些不同，却不知不同在哪里，或许是一真一假的缘故’，尔后又顺便拍了韩拓的马屁。”
“啊？有拍马屁这事儿？”
“呵，话说回来，你究竟看出哪儿不对劲了？”
邓休言终于停止了洗手，把手缩回袖中，抱袂转身，一脸正色。
“李成和范宽明明风格和笔法相近，两幅萧寺图给人的视觉呈现也本当相类，韩拓偏偏在仿作时，让这两幅画作风格有些迥异，开始以为这种感觉源于画作的一真一假，但这两幅都是假的，韩拓既然同时画两幅赝品，为何会刻意使同一风格的画作出现这种不同？首到我摸了那些毛笔的毫毛，才明白，两幅仿作呈现给人的视觉感官之所以不同，是由于‘用笔’的差异。”
“‘用笔’的差异？”
果不其然，叶重影又懵了。
邓休言却笑了起来：“我们先说那幅失踪的《五牛图》，接着说毛笔，最后说那些笔毫。”
“好。先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韩拓身上的？当你怀疑一个人时，才会去调查取证，若是在夜间，那这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嫌疑是相当大了。”
“韩拓官居五品，从民间淘得前朝传世纸绢画作韩滉的真迹《五牛图》献给朝廷，后又仿作《五牛图》，画中五头牛从右至左一字陈列，状貌姿态各异，一俯首食荆刮脖蹭痒，一翘首前仰缓步前行，一纵峙而鸣，一回首舐舌，一络首而立……画中五头牛，有三牛，神情颇为谐谑——第二头桀骜，第西头顽皮，右边一回首舔舌吐舌，右五眼眸抱怨，鼻孔穿绳，紧缚络头。”
“在朝为官，人如牛马，心向自由，奈何宦海沉浮，总由他人牵着络头……其实这幅画，隐射了韩拓的内心？”
邓休言点头微笑：“叶兄解读重点，抓得还挺准呐！”
经这么一夸，叶重影更有了干劲：“这《五牛图》，竟有这层隐含的用意，不过这些偷贼真是没眼光，偷什么不好，偏偏偷了赝品。”
邓休言狡黠一笑：“不，枯井里的《五牛图》可能是真正的孤品，宫里头那幅反而更像是高仿品——右五那头牛鼻孔未穿绳，韩拓在制画时，内心并不想受束缚。”
当年天子获得韩拓进献的《五牛图》，龙心大悦，在一次早朝中传阅众臣，少年邓休言随父奉令谒见，当时一并入宫的还有其它珍宝字画。《晴峦萧寺图》便是在那时不见了。
也许所有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邓休言记得宫中那幅《五牛图》，右五那头牛鼻孔未穿绳。
“有证据吗？”
“韩拓府中的那些真迹，作画颜料几乎都用了特定的动物胶来当作调和剂，如鹿胶、东阿牛胶、吴中鳔胶。”
“这些特殊的胶，有何作用？”
“增强颜料附着力，提升色彩表现力。比如吴中鳔胶具有较强粘性，能助颜料更好地附着在绢、纸、画布，确保作品长久保存，即使在潮湿环境中，由于画作颜料的稳定性，也不易脱落或褪色。能助颜料更好地融合，减少色差和不协调，使画面色彩更加自然。”
“什么？这种猜想若是真的，可是欺君之罪啊！灵芝，你有证据吗，否则这可是污蔑朝廷大臣！”
叶重影状貌震惊，三分不可置否，三分难以置信，以及西分忧虑。
谁料，邓休言笑靥如花：“那几个偷贼若是不知道《五牛图》的价值，损毁丢弃便罢，若非如此，为何偏偏完整落在这枯井入口处，千辛万苦掘了地道，却把偷来的前朝珍画遗弃，感觉就像故意要被人发觉一般。”
“确如此，韩拓这是想给人线索，但又不忍损害收藏的画卷……”
不知为何，邓休言噗嗤发笑。弄得叶重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灵芝，你为何会发笑？”
“我笑这韩拓，虽有韩滉的志趣，却无这位前朝宰相的心性。”
“此话怎讲？”
“韩滉年轻时特立独行，贞介好学不附权势，为官后明于吏道，《旧唐书》言其‘判南曹凡五年，详究簿书，无遗纤隐’，足见韩公谨慎，韩拓心细狡诈却莽于性情，以为尽掌一切……”
“韩拓让人看到这两幅假画，并从中得到某种……灵芝，继续说下去。”
邓休言喝茶润嗓，平静道：“说完《五牛图》，再说陈列室的笔，韩拓说这些笔伴随自己多年，而这些笔中，确有一支经常被韩拓使用……”
“那么多雕纹的，是哪一支？”
“刻‘摩羯纹’的那支，椠图虽然清晰依旧，但触感己没其它几支笔那般细腻明显，所雕画像深目凸鼻，翘嘴卷唇，鳞纹带羽，造型十分奇特，易心说这是在辽和西夏盛行的鎏金纹样。”
“所以……韩拓说自己自幼贫寒，根本是假话，甚或可能从小在……不好！如果是这样，韩拓很可能是外族安插在我朝的细作！”